第一百五十五章 黑尸樹鬼(一)
一切復常,老頭就在身旁!
風在頭頂拽著黑鳥撕咬,叫聲慘烈,令心口抽搐發(fā)寒。
背后的腳步在猶豫不決,在地上不停碾踩。
“老子這是掉進了糞坑里?!倍蟼鱽砝项^的抱怨,接著一陣急躁的換氣?!跋妊箅纾钊讼赂?。”
糞坑?皮革店那無從下腳的茅房都沒這么重味。“老狗的鼻子一般都不怎么靈?!彼褢械萌タ闯竽槹l(fā)臭,只顧仰頭而望。頭頂之上的風團子,像極了水缸上漂浮的碩大霉花。
終于落下一腳,踩碎了樹枝發(fā)出咔咔兩聲響。
“小狗的鼻子也不見得多靈?!碧锢项^冷哼,啐了一口唾沫?!耙览献铀?,這林子大概是屎尿塑成樹形,風干的牛糞可沒有什么味道。此地若有鬼有魔,品味也忒差勁透頂?!?p> “反正沒你的嘴熏人。”伶俜山上的屎尿漫山遍地,也不見得臭成如此。他開始懷疑老頭先前所說或許有幾分可能性?!袄项^,你閉嘴?!眮y糟糟的心緒如霧爪子在他心口上抓撓。
“野人就喜歡跳進地獄向閻王爺討酒水,也不瞧瞧自己是石頭還是肉做的。老子要是像你這樣隨心所欲,千百條命也不夠花。幸好臭小子是野人!若是在荒極啊,哼......”
經驗老者的勾子又拋出,“如何?”剛脫口而出,他就后悔,野人就像蠢笨的魚,看見一個鉤子就張嘴。
“不夠下一壺酒啊?!碧锢项^搖晃著剩余的酒,隨即拔掉木塞,仰頭就是一大口,隨即發(fā)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吧唧聲。“還是你最好。天地萬物哪,唯有你最懂人心。酒能壯慫人膽,也能扼莽鬼魂,偏偏就不能叫野人聽話。老子還是先喝個飽吧......”
噼里啪啦的抱怨聲如風在耳膜外吹刮,他無心聆聽,如果可以,他寧愿忍受白爺爺的怒吼震耳。
靜謐的樹林綿延如城堡巍峨聳立,與站在高處俯瞰時迥然不同,眼前的林子更密集,似網子層層疊疊。除了最外層所見的一圈樹,已沒有一棵樹是他記憶里應該有的模樣。伶俜山的樹并非一模一樣,但每一棵樹,只要一眼望過去,就知道那是一棵樹,這是一件非常確定的事情,完全不用腦子思考。
然而,此時,他似乎最應該懷疑的事:自己究竟是否真的知道什么叫樹?
眼前的黑樹其實也長著樹應該有的外形,黝黑的樹皮布滿厚厚繭子,深黑色的苔蘚斑駁通體,皴裂的樹皮肆綻,又被新樹皮填滿??稍幃惪澙@在外的氣息,卻在刻意提醒他,這不可能是樹。
轉身直勾勾地盯著老頭的臉,盡管飽受陰冷啃食、經過歲月鑿刻,但他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張人臉,還是屬于人族所有。然而,挺立在眼前的每一棵樹,看起來都樹模樹樣,但他就是無法確定這就是一棵樹。這種直覺的驟然喪失,如在混亂中巨人的手肘猛然回收,正好結結實實砸中他的鼻梁骨上雙眉下的位置,即刻一陣暈眩,無數星星在眼前閃爍。
星星停止跳躍,視線慢慢收縮,他仿佛聽見樹皮在起伏,記憶一下子翻滾。
那日天昏地暗、暴雨狂風,眼睛睜不開,他和銀狼只好躲在一塊斜生的巖石縫下避雨。
屁股落在縫隙內的臥樹上,銀狼甩頭,他雙手忙擦臉上的雨水。陰冷如細長的針緩緩戳入骨頭中,占領他的全部骨頭然后一起發(fā)作。就在骨頭陣陣發(fā)顫時,他竟覺得屁股底下不是石頭不是泥土,更不是什么木頭,而是會喘息的東西。余光掃了一眼銀狼,那家伙還在甩毛發(fā)上的雨水,他隨手抓起地上的尖銳石頭條,瘋狂扎進去。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是何物,那喘息的東西已經逃離,就像一條樹腰粗大的繩子被快速抽離。
銀狼跳竄而出,對著巖石上的東西露出了恐懼的神情,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狼臉。顧不得上跳出來看清楚,他緊握手中的石頭,雙眼上翻,看見一片陰影籠罩下來,雙手并用朝上直捅,一陣血腥撲臉,與雨水近乎同冷。
深褐影子飛掠,一條蟒蛇從他頭頂一躍而下,直朝懸崖底逃命。握住黏糊的石頭,他的臉漲熱無比,右手這時哆嗦起來,五指一松,石頭掉落,他立即連爬帶滾離開巖石縫隙。剎那,一群黑鷹緊跟其后掠過他的頭頂俯沖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蟒蛇,銀狼也是。此后,他寧愿淋雨也不敢掉以輕心,畢竟有時候蟒蛇和樹在伶俜山上長得一模一樣......
蟒蛇開始裹著他的雙腳,一圈圈盤旋而下,將他緊緊地卷起來。來不及呼救,他像石像一樣站著......
“臭小子!”
渺遠處傳來急躁的聲音,將蟒蛇震逃,他才踉蹌后退,身后一只手臂及時橫住他的后背。
“臭小子!”田老頭連聲叫喚。
他張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不再去看黑樹。
“你的魂又丟哪了?”田老頭問,眉頭緊皺,臉色黯黑,雙眼望向前方。“樹后面有什么?”
“有個女人在等你?!彼卮?,卻不知道自己的無名火從何而來。
“來得巧,正好暖個身子?!碧锢项^雙手互相搓揉,“來十個,老子也不嫌多?!?p> 天穹上好像又倒下許多冷氣,氤氳在四周,如怪物的氣息。
“做夢?!彼蚱屏颂锢项^的美夢,旋即搓起雙手。
“會懟人,看來魂還沒有丟光?!碧锢项^的雙眼檢查了一番樹后面,實在無異樣才罷休?!耙怯信烁仪楹?,可這鬼地方的女人得多大的味啊!老子好色,但還不至于饑不擇食。這等美事,還是讓給臭小子你慢慢享用吧。老子年齡大了,要給年輕人機會。”
“除了善良,老頭竟還有第二個優(yōu)點?!边@句話,他是由衷的。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臭小子你遇到老子有了爹爹,就偷笑吧?!?p> “你能遇到我這個兒子,就大大方方地笑吧?!?p> 螢石幽光引路,往前幾步,腐味如發(fā)酵千百年之久,沖進鼻孔里,仿若泥鰍穿了刺猬的衣服鉆進喉嚨去參加決斗。
霎那,頭皮一下子揪緊了,他嗅出了嚴厲的警告。顯然,經驗老者也自動自發(fā)繃緊了皮,呼吸也屏住了。
倏然,廝殺中掉落下來的風從耳廓磨礪過,發(fā)出尖銳的哭泣聲。
就在此時,他看見一個黑影從黑林迷霧里凸突浮現,拽住身子不斷掙脫,似乎有什么東西困住黑影,爾后成人形向他走來。
看不清楚臉,五官躲藏在亂發(fā)下,濕漉漉的頭發(fā)披散在肩膀,泥水中正啪啪滾落在腳下,宛如剛從泥塘里鉆出來的怪物。
黑影直朝他緩慢走來,雙腳艱難像拖著石頭般沉重,每次提腿都得用盡全部力氣。黑影和他之間短短百來步遠,卻遙遠如天地之距。
時間打了結,一步一個結,他將耐心當燈照明,才能確定黑影是真的朝他走來,而不是眼花而已。
“站??!”他嚷叫起來,大聲問黑影,“你是人是鬼?少裝神弄鬼,是個人就光明正大站出來?!?p> 叫囂并沒有得到破左耳想要的效果,那黑影沒有停下來,鼻子從亂發(fā)中挺出來,舉起左手張開厲爪,反問他:“你是誰?”
“野人王?!彼詧蠹议T。
黑影低頭繼續(xù)邁步,仿佛每一步都必須聚精會神的專注才能完成。
“這是什么樹?”他指著令骨頭發(fā)冷的樹提出心中疑問。
“黑尸樹鬼!”黑影的聲音極其含糊,要是不仔細聽,就像粗聲吞咽。
相較之下,老頭靠譜多了?!叭鲋e!”他厲聲反駁,指著距離最近的一棵黑樹說,“這分明是一棵樹,休要滿口胡言亂語。”
“你在害怕!”黑影說。
“該怕的是你!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伶俜山的野人王?!彼拇_在害怕。
“是嗎?”黑影繼續(xù)靠近他。“讓我看看野人王的膽子多大?”
“你究竟是誰,為什么在這里?”他想跑,可是來不及了,也跑不了。
“你又是誰,為什么在這里?”黑影再一次逃避回答。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彼镏欢亲踊?。
“那是我的事,也與你無關。”黑影重復道,腳步如巨錘落地,每一悶聲都震耳欲聾。
他轉頭看看老頭,丑臉只是不悅并無絲毫無法忍受的表情,似乎全然不把黑影放在眼里。不知何時,老頭的膽子竟然無聲無息地長肥了不少,先前嚷叫要改道的人可是老頭,這會的若無其事絕對不可能是假裝。只能說明老頭的確毫無畏懼,姜還是老的辣,此時他對經驗老者敬意又復如當初。又或者,老頭的實力本就如此,只是他低估了老頭高估了自己。
否則如何解釋眼下的分別,老頭的呼吸雖然也有些急切,卻不是因為恐懼,那是剛邁入這個方向便就如此了。老頭似乎一開始就對寒林有所忌憚?;谝鈴男臏Y深處徒然升起,也許,真早該聽老頭的話,另尋他路,免得誤入詭譎之地。
收回注意力,“你這是要去哪里?”他實在太好奇了,放眼四周,只有黑影一人,而老頭已不知道所蹤。
黑影繼續(xù)前行,沒有因為和他的對話而停下腳步。
“你究竟要去往何處?”他再度追問。
“任何可以逃命的地方。”黑影邊回答邊提起右腳,他們之間的距離隨著黑影的努力而縮短,卻還是遙遠。
風還拽著黑鳥不放,四周除了他們和黑影,不見其他活物?!盀楹翁用??”他知道這個問題愚蠢至極,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你為什么不逃命?”黑影反問他。
“我什么都不怕!”他挺起了胸膛。
黑影佝僂著背,步伐越發(fā)沉重,堅定地走向他?!熬驮趧倓?,我看見你被黑尸樹鬼攝住,若不是那老頭叫喚你,早就被吃了?!?p> “胡說!”他的手心里握滿了冷汗,那老頭,立即一陣慌找,卻尋不到老頭?!皥笊厦麃?,你究竟是什么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