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黑尸樹鬼（二）

　　黑影發(fā)出沉悶的笑聲，許久之后才緩緩說：“你是什么怪物？”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只是亂發(fā)還遮住黑影的臉，他看不清楚長相?！拔也皇枪治?，我是伶俜山的野人王破左耳。依我看你才是怪物，速速報(bào)上你的名字。”心知肚明，野人王的氣勢如終將燃盡的燭火，還略有殘余而已。

　　黑影再度發(fā)出同樣的笑聲，沉默時間比上一次長久，然后朝他走了兩步，才回答：“破左耳?！?p>　　“蠢貨，那是我的名字，我在問你的名字。你是誰，叫什么名？”

　　“蠢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黑影冷笑，繼續(xù)埋頭朝他挺進(jìn)。

　　黑影比想象中更為難纏，他掏出了腰間匕首，對著前方黑影發(fā)出警告：“你最好說實(shí)話，究竟為何逃命？”

　　收斂攻心怒火，耐心對陣，放棄與黑影胡攪蠻纏，然而黑影未必能如他所愿。無論如何，他都打算問清楚黑尸樹鬼。至此，黑影也并非全然胡說八道，他的確對黑尸樹鬼產(chǎn)生沒由來的恐懼。

　　空氣凝結(jié)如石塊沉重，壓在他胸膛下。

　　“蠢貨，我就是你剛剛被黑尸樹鬼攝住的魂，是在最后關(guān)頭被那老頭叫回來的?！焙谟皥?jiān)持靠近他，越是接近腳步就愈發(fā)沉重，每一步都像要連根拔起。

　　他朝黑影走去。

　　“蠢貨，別動?！焙谟傲R道，“再走幾步，我就要回到你身體里?！?p>　　旋即，匕首發(fā)出了熠熠銀光，照射在黑影身上，竟然是一片虛無。他的腳趾頭還在猶豫之際，第三只眼睛皺成褶子從眉頭中間猛然沖出來，一下子就將眼前的黑影撞散。

　　“臭小子，到底進(jìn)不進(jìn)？”田老頭揚(yáng)聲催促。

　　“走開！”他推開田老頭，急切搜索黑影，然而卻毫無蹤跡，猶如一場幻覺。

　　“臭小子，又發(fā)瘋！”田老頭上前抓住他的左肩，“天都死黑了，你還想站著做夢啊，老子可不奉陪。你若是想要站在這里西北風(fēng)，言語一聲，老子就自個兒去找繡娘小仙女，省得浪費(fèi)力氣杵在這里做瘋子。多站一會兒，老子骨頭里的熱氣就多散走一部分。要是散完了，老子也就暴斃在這兒了。臭小子，人之所以能活著，全靠一口氣運(yùn)行周身。這口氣是靠全身熱氣烘烤著，要是斷了熱氣，老子的這口活命氣也就枯竭了?！?p>　　顧不上老頭的碎念，他掙脫老頭雙臂的桎梏，就著狹窄的光極目尋覓。

　　好一會兒后，“你有沒有看見黑影？”他終于開口問。

　　“什么黑影白影，老子就只看見你的魂掉在地上，要不要幫你撿起來啊?！碧锢项^彎腰做事，碎念道，“誒，剛剛明明有一個影子的，溜到哪里去了？”

　　接著，田老頭右手握拳，豎起食指中指立在鼻尖前段，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所語。旋即，一跺腳，大聲嚷叫道，“破左耳的魂魄速速歸來?！?p>　　看老頭煞有介事，他信以為真，只是不知道老頭竟還會干巫婆之事。連忙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他摸著自己的身體好一會兒，才問：“其他呢？”要是人的魂魄散了去，必須找回來，一個完整的人，魂魄必然也是完整的。伶俜山各個野人部落也常舉行招魂的儀式，他是野人，而老頭來自人族，不同族的咒語能管用嗎？

　　“還不夠？”田老頭呲牙回答，并收回了手勢?！俺粜∽?，不要以為你長大了，老子就不敢揍你。老子要當(dāng)真有收魂的能耐，何須躲避暗夜鋼軍的追捕嗎？當(dāng)初往竹海里跳一跳念一念，將巡邏隊(duì)的魂魄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口袋里，往陰城博赫努一面前一送，指不定還能升個職，最不濟(jì)也有頓美酒佳肴犒賞。何必和你站在這里吹冷風(fēng)，你以為老子喜歡陪你吹冷風(fēng)啊。”

　　他趔趄踱步，忍不住重復(fù)問：“關(guān)于黑尸樹鬼，老頭你知道多少？”

　　腐物在他們腳下發(fā)出尖叫，田老頭抹了一把嘴，詫異反問:“不是這黑尸樹鬼究竟是什么個東西？臭小子，你當(dāng)真打算在這過夜？老子一把老骨頭可經(jīng)不起折騰，你到底打算折騰到什么時候......”

　　“老頭，你再仔細(xì)想想，黑尸樹鬼，有沒有印象？”他腦子里裝的東西太少，只好希望能從老頭的腦袋里翻出點(diǎn)信息。

　　“你黑尸白尸都不如白飯白酒，臭小子，你剛剛說什么？”

　　田老頭的腦子終于可以用了。“黑尸樹鬼?！彼詈粑豢跉?，沉臉望著老頭?！坝杏∠髥?？”

　　“黑尸樹鬼？”田老頭摸索胡須，不斷地捻著，在他幾乎要失去興趣的時候才恍然想起，驚呼，“可那不是故事里的玩意嗎？”

　　“它們就站在這兒。”他指著每一棵向田老頭正式介紹。“這樹真會攝人魂魄？”

　　天穹之下，頭頂之上，已經(jīng)看不見風(fēng)抓著黑鳥，只有凄厲的哭嚎回蕩。陰冷如絲正朝他們涌過來，就像正要完成的繭子。

　　天老頭縮著脖子，目瞪口呆，仿佛自己剛要脫口而出的話被他搶了個先，有些驚愕有些怒意有些質(zhì)疑。

　　“老故事里確實(shí)有過這么一提，但是沒有多余的介紹。故事這玩意，在什么時候，興許都是寫故事的人隨便寫的，全憑他們高興。可能就是喝多了隨手一亂寫，作不得真。況且大多時候，都是為了恐嚇后人?！碧锢项^拔掉木塞，直往嘴里灌了幾大口?！袄献佑浀?，好像是以恐懼為鉤子，專門攝食魂魄的東西?！?p>　　“你不怕？”他仍然心有余悸，為何老頭一反常態(tài)，竟能無所畏懼，完全不受影響?！耙亲哌M(jìn)去，很可能被攝光魂魄，你我就是兩具尸體?！?p>　　“不就是區(qū)區(qū)黑尸樹鬼，會攝個魂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你心中無恐懼，它們能拿你如何？老子啥大風(fēng)大浪沒經(jīng)歷過，要是這也怕那也怕，就活不到今天。要當(dāng)真有那樹鬼，老子就是鬼祖宗，諒它見著老子也得加緊屁股縫繞道走?！碧锢项^伸臂攬住他的肩膀，繼續(xù)嘮叨，“這些玩意啊，只要你這里不怕，它們就拿你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臭小子，你在害怕什么？”

　　“我就不信你什么都不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眼前的黑暗在雙眼里全變成了黑影疊嶂。

　　“老子是人，自然有恐懼?！碧锢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不過有時候，老子在想，或許人最大的恐懼就是恐懼本身。如果人不恐懼，那就什么恐懼都不會發(fā)生了?！?p>　　“除非我不認(rèn)識你?！彼疗屏死项^的謊言?！澳囊淮尾皇悄阆忍?，竹鬼放過你，是因?yàn)榭床簧夏?。?p>　　田老頭近乎是抓著他往前挪動。“老子只怕女人，那些女人可愛的的時候真是讓人恨不得揉入骨頭里，但是她們要是作惡起來啊，也讓人恨不得立即捏碎她們的脖子。臭小子，你是不是看見什么了？這些樹，最大的本事就是叫喚出你心里的恐懼?？謶珠L在你心里，你恐懼什么，這些樹就是什么。而不是這這些樹值得你恐懼。當(dāng)你無所畏懼時，什么黑尸樹鬼，都統(tǒng)統(tǒng)是一堆潮濕的廢柴。”

　　感覺如此真實(shí)，怎么可能是幻覺？“你一早就知道？”他確定自己的懷疑。“所以你才要從那爬過去。

　　“老子又不是神?！碧锢项^立即搖頭否認(rèn)?！安贿^，既然有這些樹擋著，里面估計(jì)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隨即，抓著他的胳膊扯向前?！凹葋碇畡t安之，反正去見識一下古林的怪事，以后吹牛也有本錢，沒有錢買酒喝，還能去悠哉老巢吹個牛，換幾壇子好酒過冬?！?p>　　“悠哉老巢的酒如何？”他甚是好奇，在老頭嘴里能掛上號的酒，那必有特色。

　　“他家不賣酒。”田老頭愣了一下，爆笑而出，“那是一家瘋子，不，是祖祖輩輩男男女女個個都是瘋子，有錢沒地方花，不聽?wèi)虿豢次?，就喜歡聽故事。只要當(dāng)家人愿意聽你的故事，你提出的條件恰好在他們的能力范疇內(nèi)，就可以實(shí)現(xiàn)?！?p>　　那些無邊無際的故事，蠢貨都不會相信。“你的故事不是瞎編的嗎？”他十分懷疑，此時也不例外。

　　“老子腦子有那么好使嗎？”田老頭發(fā)出爽朗的笑聲，“看來，在你眼里，老子還是蠻有才華的。”

　　“快說，你還知道什么？”他就是知道該死的老頭一定藏著什么，就是便秘似的不說?！扒懊婢烤故鞘裁吹胤剑俊?p>　　“老子怎么知道，那得問土地公公?！碧锢项^回答，在他還沒有提出問題的時候，解釋道，“土地公公就是掌管這塊地的一個看園子老頭。如果書里沒騙人的話，應(yīng)該有這么個老頭?！?p>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些人物?！坝质枪殴适?，對吧?！蹦切锶舳际钦娴?，老頭生活在書里就好了，何必來野林受苦。

　　“蠢貨越發(fā)聰明，老子的樂趣就越來越少。”

　　野人最熟悉的就是林子，然而眼前這片黑林卻格外陌生?！澳隳莻€故事還說了什么？”他只好開始探索。不管他信不信那些故事，起碼比一無所知要強(qiáng)些，聽聽也未必要非信不可。

　　短促的熒光根本看不清前面黑漆漆的是人，田老頭扭頭回望，搖頭道：“那地方真他娘的陡峭，老子瘋了才會打算爬過去。野林的山峰懸崖就像是防御城墻，在這兒，也不知道在防誰?！?p>　　順著老頭的目光望去，許多植物發(fā)出孱弱的綠光，宛如一墨綠色的墻壁聳立在后方，與前、左右的山峰峭壁形成了一個高高的水桶，而他們正站在桶底的一邊，打算從中間穿過去，去往對面。

　　“田老頭！”他叫。

　　“別亂叫，人叫人嚇?biāo)廊恕！碧锢项^終于追上來，與他并肩而行。

　　空氣里的腐爛味越來濃郁，就像一堆惡心的味道堆在一起發(fā)酵一輪又一輪，仿佛是空氣里的污垢久久無法揮散。。

　　“前面到底什么地方？”

　　“尸城地獄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