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三魂七魄(二)
野林逐漸清晰,他知道自己看見了野林的一切!無法確定是看見、聽見、還是嗅見,或許是五官被打開了,以最大的極限接受了這一切。
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流水皆生氣如絲如煙,緩緩流淌,不分彼此擁抱,盡頭與天地相融合。最后他看見了白爺爺、母狗、小白、銀狼、他自己、老頭......昔日如鏡在前,一眼即過,還原現(xiàn)實。人影越發(fā)虛無淡薄,近乎模糊不見,一念入來:老頭或許本就是個倒霉鬼,才隨野人王入地獄魂飛魄散。
下一念未出,虛無已嘎然而止,人影頃刻顯現(xiàn),仿佛一瞬之夢。
此時,他才覺額前眉心上隱隱作痛,卻見第三只眼睛生出一道白光,花開二朵,像他往日鉆出土洞一樣鉆出,與頭頂之上的光匯合,狀如油傘懸浮。
若不是冒進竹海,野人與暗夜鋼軍永遠不可能有任何交集;若不是博赫努一窮追不舍,城衛(wèi)軍不會搜山燒谷,他不會無洞可歸。霎那一張臉貿(mào)然闖入,那是樹子所有,這是他第一個兄弟......
一幕幕浮現(xiàn),恨意自下而上聚集,從狹窄的喉嚨近乎迸射而出。然而,他眉心里的另一股力量不甘示弱,立即效仿,欲要從第三只眼睛的位置鉆出,光芒卻孱弱即逝,無力開門。
就算,他失去一切,還有一個老頭!否則,這片虛無與他何干,空蕩蕩的野林與他何干?老頭就像一面模糊的鏡子,卻清晰地照出他的輪廓,或者這就是人族諺語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和老頭能成為父子,定有相似之處,只是還沒有被瞧見。
盡管是老頭強迫他認下了這段關(guān)系,卻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潛移默化中,老頭還是教會了他如何做人?!袄咸鞝斀o你的,改變不了,但是你活著的每一天屬于你自己的本錢,怎么花你得想清楚。畢竟你想怎么活,老天爺是不管的?!碧锢项^無數(shù)次賣弄這翻道理,他總是左耳進右耳出,還是長出繭子。
或許,老頭也是老天爺給他的,偌大的伶俜山只有他一個野人無出處在。
何況人族沒有蠢蛋,絕對不會有個不怕死不怕麻煩不怕辛苦的蠢蛋,陪著他四處晃蕩。人族的生活并沒有想象那般輕松,相較之下,在山上做個野人王更自由自在?,F(xiàn)在,他已經(jīng)深刻理解了不管假爹還是親爹,為人爹爹,總之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時,拖油瓶就是他的名字,沒幾人記得他叫什么,就算記得,伙計們也是不樂意叫喚的。
“你他娘的連家和娘們都沒有,哪來的拖油瓶?你們要是再敢說老子的兒子是個拖油瓶,老子就把你們的根切個干凈。老子自己下的種,自己不知道嗎?你們算個什么東西,敢嚼老子的舌根。”老頭當著所有伙計的面,摔了個酒壇子,每個伙計咬住牙關(guān),生怕從牙縫里漏出點氣。
那日,他仿佛看見了馬背上的經(jīng)驗老者。
后來,尋著一個空隙,老頭專門解釋了拖油瓶的意思。所謂拖油瓶,是指寡婦改嫁,帶著和先前的男人生的孩子,一起入住后夫的家。但是后夫怕這個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于是就寫有字據(jù),言明這個孩子來時就有病,今后若有不測,與后夫是無關(guān)的。本應(yīng)是“拖有病”,但是古時人族懶,隨口說,說著說著就變成拖油瓶。
猶言在耳:“臭小子,老子既然認下了你這個兒子,此生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你就是老子的種。這是老子和臭小子之間,兩個男人的事情,和女人是無關(guān)的,自然也和拖油瓶無關(guān)。不論前方艱難險阻,老子絕對不會做那不負責的爹爹。”這是田老頭對他的誓言。那些日子里,伙計們總是拿他尋開心。只要被老頭逮住,那伙計輕則鼻青臉腫,重則一瘸一拐大半個月。爾后,漸漸地,也就沒人再敢當著他的面,拿他尋開心。至于私下如何,反正他是聽不到的。
人,田埂上有,皮革店有,莽莽野林有,卻只有老頭待他如此。
老天爺,你把這個老頭送給我,究竟是為什么?是怕老頭沒有兒子送終,還是怕我沒有爹爹教養(yǎng)?人族不是說,兒子必須是自己下的種才能長出實心?還是老天爺聰明,定然是看穿那老頭本就無實心,也就無所謂是不是老頭下的種。
套用老頭說過的一句話:“臭小子啊,都是天涯淪落人,就都別挑肥揀瘦,湊合著一起過,你我將就做父子好討生活,誰也別嫌誰。你若是個可憐的女人,老子還能將就個半路夫妻。你是個孩子,老子就當你是兒子養(yǎng)。老子沒嫌棄你,你也別成天嫌棄老子。都是孤獨人,擠一擠,蹭一蹭,天寒地凍也能取個暖唄?!?p> 野人從小沒爹,不知如何做個兒子,老頭你的如意算盤恐怕打錯了?他暗忖,只怕老天爺?shù)娜缫馑惚P也打錯了。既然已錯了,那就將錯就錯,一錯到底,無論去往何處,都能有個斗嘴的伴。原來,這便是人族口中血緣關(guān)系結(jié)出的親情。而他,竟然也有。
才開個小差,額前力量已再度聚攏,經(jīng)過嘗試幾番,才沖出與頭頂?shù)墓饷R聚。甚是驚訝,本以為老頭的三魂七魄早已燒個精光,竟然還有殘余。陰火如此厲害,老頭的魂魄和其為人一樣,都懂得保命為上的道理。
但見田老頭頭頂一片虛無,虛無之下有一條路,共有十六花瓣開路,此幻象比他的更寬闊。
一股怒火串起,然后喉嚨擰緊,一股力量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將他如火蛇狂妄的心境一下子往下拽去。
頃刻,他被扯了出去,遠遠而立,冷眼旁觀自己,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他暗忖三魂七魄中誰離去?除了如此,他也找不出準確的普語定義這些感覺。
野林再度浮現(xiàn),伶俜山就在腳下。
野人王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巖峰上環(huán)顧山下村落,那些人族不會根本不會理睬他。幾聲狼嚎,銀狼久久沒有回應(yīng)他的叫喚。直至,他變成了白爺爺?shù)哪樱贈]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也忘記了話是怎么說的。最后,和伶俜山所有的動物一樣靜悄悄死去,銀狼還是沒有回來。
沒有人知道有個野人王叫破左耳,住在伶俜山谷的石洞中,有過一個伙伴銀狼......野人王死前,想張嘴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是嗚嗚嗚嗚的喉音。他想幫自己,一切已化為虛無,只留下雙目里的一陣濕潤。
田老頭似乎也有一魂魄離體,與他相同命運,卻又截然不同。這老頭到哪都能和人混成一片,就如水一樣自在,流到哪里都能安家。不曾想,就連魂魄也是如此。老頭正在一群女人堆里談笑風生,幾個下流的玩笑逗得女人們直笑,老少都忘顧及,任憑牙齦翻出,喉舌暴露。
時候到了,他開始熟悉魂魄要離開前的感覺。胸部正中胸骨后面?zhèn)鱽碚饎?,他準備好了?p> 旋即心口宛若花骨朵要綻裂開來,似花盛開,約莫十二瓣?;孟笊?,他已然習慣,沒有先前的驚愕,也沒有恐懼,既來之則安之。然而下個剎那,野人部落、一切動物、還有皮革店紛涌而至,幻境時而平靜,時而狂躁,最后那張臉——那個躺在黑洞里的女孩浮現(xiàn)后,一切歸于寂靜。
還是忍不??!他妄想多看一眼這張無辜的臉,卻無法控制一股力量將肚臍打開,又生一花,就在此時......
“臭小子!”一聲喊叫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力,隨即田老頭叫了他的名字,那是給他取的正名?!捌谱繝?!”
不用余光掃過,他便看見田老頭的腹部盛開一朵花,約莫6瓣,光芒堅定。他的腹部,卻無聲無息,沒有什么花瓣,一片寂靜。
“老頭,我這是七魄離體了吧。數(shù)數(shù),到哪了?!彼凶⒁饬Γ_始清點......
遽然,一股冷冽之息在身下氤氳,緩緩聚攏成團,越來越大,擴至每一片花瓣,倏地,一陣迅速席卷,將所有的花瓣收入野人身體內(nèi),包括這個冷眼旁觀的魂魄。全身上下,如同一清泉灌溉,滋養(yǎng)充沛,陰火急切從野人腳下遁逃。
“臭小子”左耳傳來。
“臭小子”右耳傳來。
“臭小子”前面唾沫撲面。
“別叫了,耳朵聾了!”他推開了田老頭,揉著雙耳,抹了臉上的唾沫,“還沒死?!?p> “怎么可能?”田老頭頗為驚訝,“但凡經(jīng)過陰火燒身的人,幾乎都變成了鬼,老子怎么覺得你倒是神清氣爽許多了。”
經(jīng)老頭一提醒,他也覺得自己身子清爽不少,就像吸了很多很多能使身子變輕的氣體,說不清道不明?!澳愣紱]死,光讓我一個人,那你得多無聊?!彼匆娏说谌谎劬ψ笥覂蛇叺拿碱^糾結(jié)在一起,立即伸手去拽。
“混蛋,疼死老子了。”田老頭慘叫一聲,一巴掌就蓋過來了。
“死有何可怕?你說的陰火燒身也不過如此?!彼贿呎f一邊指著前方的鬼門關(guān)問,“真沒法過去?我不信,肯定有什么辦法,老頭你快想想。難道每個人死后都要這樣折騰一番,那鬼門關(guān)還有什么鬼?”
“喏,在那呢?!碧锢项^揉著眉頭,橫臂一指,有垂下一指?!霸谶@呢?!?p> 原來陰火退卻之后,露出了漆黑地面,而鬼門關(guān)就在腳下。
傳說果然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