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叫門
陰火熊熊時,自混沌中爬出一只大蜘蛛霸占了大部分空間,除此之外,天地?zé)o物。
盡管好奇,但時間無皺褶,他再無機(jī)會開口向田老頭打探關(guān)于陰火燒身的故事。只好自己嘗試瞎琢磨,上下牙咀嚼好一會兒,也琢磨不出一粒沙子。腦子真是個好東西,可惜他還沒有找到使用的竅門,在這方面,老頭顯然還是經(jīng)驗(yàn)老者,毫無疑問。
此時,深淵如巨怪忽地閉嘴,陰火也銷聲匿跡。
四周安靜極了,心跳如雷震耳欲聾,世界頓得寂靜籠罩。
回頭眺望來時路,無邊無際的漆黑之界似怪物猛然吮吸,稍不留神,就將被一口吞噬。一股濃如瀝青的黑色戰(zhàn)栗深入骨髓,讓人惶惶不安。
田老頭的身體本能地踉蹌后退,他還來不及發(fā)出一個音,老頭一個側(cè)身,扯樹枝似的扯著他的胳膊,疾跑向前,宛若身后漆黑皆是竹鬼。
“怕什么!”他問老頭,卻也在逼問自己。黑暗里明明看不見任何東西,卻能攝人魂魄般死死地從人身體里拽出東西。
魂魄?如果還沒有燒光的話,那體內(nèi)殘余的到底是魂還是魄?本以為在皮革店呆了幾年,他的腦袋里也長出了人族的東西,然而,心虛始終一路伴隨,在他最薄弱時發(fā)出嘲笑聲。除卻皮革店那點(diǎn)時間,似乎又一無所獲,恍惚回到了剛下山的那種狀態(tài),置身茫然無知里,只能任憑經(jīng)驗(yàn)老者牽著他的鼻子走。沒有誰會喜歡這種感覺,他也不例外。就算把腦袋開瓢也無計可施,起初他本以為就如老頭所言這不過就是個夢魘,昏天暗地睡上幾天幾夜,終究會醒來。然而殘余的直覺警告他,必須自救,于是瘋狂掐大腿上肉。
如今腿快壞了,夢卻越發(fā)實(shí)沉真實(shí),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空蕩蕩還在繼續(xù)彌漫!
“你不怕,剛才腿抖個什么勁!”田老頭立即甩開他的胳膊?!耙叭司椭佬軝M,你要是別人家的臭小子,老子就幫你往火坑里推,一推一個準(zhǔn)。”
虛無里旋即浮現(xiàn)過往,白駒過隙。眨眼,他便看完了自己在伶俜山的所有生活,短暫得讓他不得不懷疑人的一生,究竟是有多長?人生命的長短如何來量出?是人自己的尺子,還是天地的尺子?或許,都不是。他想起了皮革點(diǎn),盡管不是那么美好,卻是一個很單純的地方。
自從離開皮革店,步入桫欏林后,每一步都像要走向無窮無盡,離人族的地界越來越遠(yuǎn),本是他心中所愿,可不知不覺中,竟然虛空了身子。這種實(shí)在感,在皮革店里最充盈,宛如有大木樁打在身體里,與脊椎相互依靠,足夠堅定。
從雜亂思緒中抽離,“黑熊不橫。”他糾正道?!拔以诶穷^山山腳下遠(yuǎn)遠(yuǎn)瞥見過一眼,蠢相倒似一個莽夫。野人部落有一傳說,若是看見黑熊者定然能成為部落勇士,信奉此神諭的野人將被視為首領(lǐng)?!彼催^,遠(yuǎn)遠(yuǎn)一眼也算是一眼?!安贿^,我想我是沒有機(jī)會了,這夢恐怕比野林的陰冷還長?!?p> 田老頭不遍遍摸著下巴,如刨子刨棱角?!按_有其事?!背竽樕仙酚薪槭碌谋砬槿缟郊箛?yán)肅?!斑^了這道門,你就可以看見那些野人。這會兒,他們指不定已經(jīng)打好獵物,燃起篝火,就等你一聲令下呢?!?p> 希望之火在他眸地竄起。
啪!
一巴掌從后腦勺蓋了來?!俺粜∽?,做什么美夢呢!你都到了陰間,還想著伶俜山狼頭山,真是人死心不死。陰火沒徹底燒滅你的欲望,老子看你還得泡在里頭,再燒一會兒?!崩^而作勢將他往陰火焚燒處推了一把?!耙傲忠叭四敲炊?,憑什么就得你當(dāng)野人王?你是頭上長犄角身后留尾巴,還是肩胛骨生了翅膀?”
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需要憑什么?!彼摽诙?,卻有一個事實(shí)在戳氣囊,小扒皮的臉即刻浮現(xiàn)在記憶河里。若是沒有腫脹的身軀,小扒皮如何成為小扒皮?
“的確不需要。野人都已經(jīng)死翹翹了,還需要什么?什么都不需要。”田老頭盯著他的耳朵,表情凝重?!爱?dāng)初,你真為了那莫名其妙的匕首闖入長屏?”皺褶堆砌的表情明擺著不信。見他不回答,老頭便發(fā)起感慨。“緣分真是妙得很,不可說不可測!臭小子,若不是你看重那破匕首;若不是你貓在草叢里;若不是老子逮住你;若不是新隊長背叛暗夜鋼軍誓言;若不是子金回去通知了博赫努一......嘿嘿,哪里有這番境遇,還偏偏教老子都趕上趟。那次巡邏,本不是老子該帶的新隊伍,要不是替暴斃的經(jīng)驗(yàn)老者補(bǔ)缺,老子根本沒有必要和呂謙長、子金組成新隊伍。想想,那可憐的經(jīng)驗(yàn)老者,真是死得恰恰好?!?p> “一點(diǎn)都沒錯!”他甚是同意田老頭的感慨,而這一切的源頭都從巖石上開始......新仇舊恨立即涌上心頭,該死的騷貓!忍不住在心里咒罵十幾遍,就算馬上千萬次都不足以解恨?!鞍谞敔敃谇懊鎲??”他有點(diǎn)緊張,畢竟至今還沒有找到匕首。
“老子又沒死過,你問老子,老子要問鬼啊?!碧锢项^推開他,指著頭頂說,“剛剛明明就蓋在腦袋上,這會兒怎么就高得如天?!痹掍h一轉(zhuǎn),聲音一沉?!俺粜∽?,果然長大了,再也不是下山時候的小屁孩了?!?p> 稍不留神,轉(zhuǎn)眼之間,虛無化實(shí),腳下之地已遼闊如荒原,一片巖地不知道哪里來,也不知道哪里去。
“娘的,又來這招!”田老頭啐了一口唾沫,雙手叉腰,環(huán)顧四周,“臭小子,老子沒眼花吧!先前看見的鬼門關(guān),還能長腳跑走不成?除非那根本不是鬼門關(guān),而是某個怪物的肛門。”
“最好如此,正好熏死你,省得煩我?!?p> “臭小子你的壞心眼是越來越大,肚皮都裹不住了,你好歹遮掩一下,免得其他人說你家教不好。子不孝父之過,你個臭小子,別讓人揪老子的小辮子,毀老子一世英名?!?p> “英名?你有嗎?”
“老子兒子有的是?!碧锢项^話題一直轉(zhuǎn),“不管剛才那是什么,此時都溜之大吉了??磥?,是要化險為夷?!?p> 空!除了腳下之地,空空如也。先前的蜘蛛似乎不打招呼就爬走了!
“你的臉這么丑,蜘蛛不跑才怪!”他的胸膛立即收緊,灰光之境的空虛立即襲來,聳肩數(shù)次,只是為了找到骨頭的存在感。
“還來勁是吧,沒完沒了是吧!”田老頭對空氣發(fā)脾氣。
掃射上下左右前后,毫無影子?!肮黹T關(guān),出來!”他喊了一聲。
轟隆隆響起,沉悶且渺遠(yuǎn)!仿佛是老怪物駕著馬車回皮革店時,幾個車轱轆從山坳一頭轉(zhuǎn)動而歸的聲音;又似開山鑿巖之后,有個地心怪獸從縫隙中鉆了出來。
集中注意力,注視聲響之處,眨眼之間先前所見的鬼門關(guān)正緩緩走向他們,黑影混混一片,潰不成形。不一會兒,動靜嘎然而止。黑影倏地成形,赫然站立在他們身前不遠(yuǎn)處,周身散發(fā)著冷冽的肅穆之氣,隱隱約約可見輪廓。
兩人皆目瞪口呆!
須臾,第三只眼睛望著他,眼神充滿疑惑?!肮黹T關(guān)靠叫出來的?”田老頭重復(fù)抹臉,眼神卻在向他求證。
他更是不可置信,吞了口唾沫潤喉?!斑@門真聽話!”下山之后,還真沒什么人聽他使喚,就連皮革店的老狗都懶得多看他一眼。突如其來的待遇,真是令他緊張!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倒是十分默契,幾乎同時,拔腿就跑。朝著鬼門關(guān)一陣飛奔急掠,風(fēng)從耳畔刮過,猶如天斧削皮,嗖嗖嗖。
氣喘吁吁之際止步,四目相撞,皆見彼此滿面可怖,汗如雨下。他伸出擦拭,卻一滴也沒有。
兩人不約而同抬腿,繼續(xù)往前步行十幾步,視線漸漸狹窄,蜘蛛的腿化顯現(xiàn)并化成山脊聳立在兩旁漸行漸遠(yuǎn)。駭人之息彌漫,如絲筑城堡,撐到身體里任何空隙。旋即,每一口呼吸都加劇胸膛的逼仄。
氤氳在冷息之中,霧氣迅速升騰,鬼門關(guān)仿佛心有靈犀,正隨著他們的腳步緩緩靠近。朦朧開始漸散,露出了實(shí)臉,駭人森嚴(yán)令魂魄生寒。
他的腿在顫抖,膝蓋隨時都能折斷。
“老子想象中的鬼門關(guān)根本不是這大東西?!碧锢项^抓著頭發(fā)直撓?!扒魄疲@大東西比起鬼門關(guān)還嚇人,簡直是換個天地。寫傳說的那群家伙真是胡說八道,老子要是重見天日,非得徹底改寫不可?!?p>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想象出的鬼門關(guān)?”他問,并把自己的真實(shí)想法告訴老頭?!拔覜]有見過鬼門關(guān),也沒聽過鬼門關(guān),自然無論如何也是想象不出鬼門關(guān)?!?p>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怎么把老子帶進(jìn)糊涂溝里?!碧锢项^停頓了片刻,才說,“在老子腦袋子里事情,當(dāng)然是老子想出的?!?p> 一時之間,他難以辯駁,實(shí)在無法證實(shí)在老頭腦瓜里的東西不屬于老子,甚至都無法將剛剛這一念頭表達(dá)清楚,索性直白交代:“反正我想不出來?!?p> “反正不是老子的錯!都怪那些亂寫亂說的人。”
“他們又沒來過!”他回答,并舉出例子解釋自己的意思?!耙叭艘膊恢廊俗迳畹某抢锸鞘裁礃樱≡趺聪??除非有人告訴野人?!本拖癜谞敔敻嬖V他農(nóng)田里的人族,而田老頭告訴他野林和荒極。
“哎呦呦,野人真是越來越有人性了,還是道士那種。”田老頭嘲諷道。
“道士?”他已懶得問了,眼前逃出去才是天大的事情。比起田老頭說的破木門,他自然深信眼前就是鬼門關(guān)!至于老頭口中的記載,他根本沒有看過,也就不存在相信不相信,更不存在鬼門關(guān)應(yīng)該有的模樣。
陰火鍛煉之后,莫非是三魂七魄已散?自灰燼之中而顯的鬼門簡直奪人心魄,氣勢驚駭,人如螻蟻渺小,謙卑至極。野人不似野人,老頭不似老頭!仰望其上,巍峨如參天神明,而他們無半點(diǎn)自知之明。
他們根本無法看清楚這道門究竟在哪里是盡頭,卻有似乎盡頭就在眼前。說是門,仔細(xì)一看又是渾然天成的黝黑一片,視為無邊無際的巖石,卻又清楚地看見了一道門真真切切地堵在他們眼前。山有山容,谷有谷形,人有人樣,然而他卻看不出:這隨時會坍塌壓身的鬼門關(guān),究竟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