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再見
爐火依舊,樹子娓娓道來,關(guān)于野人王的一切。
這模樣的樹子于他是全然陌生的,就連昔日的許多小習(xí)慣也找不到痕跡了。表情少了稚氣和狠毒,怎么形容呢?對,成熟!腦海里忽然閃出這個詞,或許這就是田老頭常說的:一個干大事的男人終究必有成熟的一天。
優(yōu)哉先生是個極好的聽者,只是端坐著,任憑樹子獨言,不發(fā)出任何打斷的聲響。
作為聽者,聽著別人說起自己的故事,原來是這種感覺,眼角情不自禁地濕潤。不曾計算,他竟然對樹子說過這么多的話,把有記憶以來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告訴了樹子。有些是清醒時所說,有些是醉話,但終究都是他的過去。
“今日就到這里吧。”樹子站了起來,徑直走向阿敢。
優(yōu)哉先生也跟著站了起來,爐火堵在他和樹子之間扭動身體。
一把將阿敢揪了起來,打量了一番,樹子對阿敢說:“他認識牛族的人,有個叫阿敢的家伙,恰好也是個勇士?!闭f罷,便把阿敢丟在地上,撞得鐵皮一陣亂響。“可惜了,他若還在,定會求我饒你活命,畢竟你也算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p> “帶走?!睒渥記_隨從喊了一聲。
田老頭死死按著他的胳膊,勸他別沖動。
絕對不能讓樹子把阿敢?guī)ё?,他咬著牙暗忖。皮革店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他心知肚明。若是沒有價格,能淪為棚屋里的伙計已然是幸運,牛扒皮從不養(yǎng)沒用的廢物。野人總是有些力氣的,但照阿敢的脾氣,絕對不會屈服。而在皮革店,不聽話的耳朵,只有一種下場。
“等等?!彼玖似饋?,猛然掙脫開田老頭,迅速朝樹子走去。
樹子回頭,一臉不可置信,隨即目瞪口呆望著他,久久無法言語。兩人面對面,只隔著半臂的距離,既熟悉又陌生。
不過這雙眼睛,破卓爾記憶深刻?!皹渥?,是我?!彼氏乳_口。
“三年了,你竟然只走到這里?”樹子回神,立即倒退幾步,再度看著他,搖搖頭道,“就算是老烏龜,也該爬去了陰城,而你竟然還在原地?!?p> “樹子,罵誰呢!”田老頭上前問。
優(yōu)哉先生也上前,目光在他和樹子之間來回掃片刻,打探道:“這位,莫非就是樹爺口中的那位野人王?”
“優(yōu)哉家族無論老少,眼神都不怎么好?!碧锢项^回答。
“三年了,你都干了什么?”樹子問。
竟然三年了??纯礃渥尤缃竦娘L(fēng)光,他只好攤開手聳聳肩。
“當(dāng)初就勸過你,跟著這糟老頭沒前途,你楞就不信,非聽他話和我作對??纯慈缃?,你可落了什么好處?下山多年,你和當(dāng)初有何區(qū)別?還是一無所有,白白浪費生命?!?p> 正如樹子所言那般,他還是一無所有,的確和剛下山時一樣,依舊無根無枝無葉,隨風(fēng)飄蕩。不僅如此,許多困惑纏住了他,根本無法解開。故而他也不想反駁,只是指著阿敢說:“我求你,放了他?!?p> “他是你兄弟,我就不是了?”樹子揚眉反問?!按藭r你想救他,當(dāng)初可有想過救我?”
這個問題,他也曾問過自己,但是他不敢回答。
“樹子,你別太過分了?!碧锢项^站起來,對著樹子質(zhì)問,“剛才是你自己說的,臭小子要是求你,你就放過阿敢。是個爺們,就言出必行。況且如今你當(dāng)了管家,好歹也是一人物,別還和小屁孩時一般任性,也不怕日后被說被聽?”
“先生?”樹子立即轉(zhuǎn)頭問優(yōu)哉先生。
“我的耳朵只聽別人說的故事?!?p> “多謝先生。”樹子道謝。
隨即,樹子又與他四目相對有頃刻之久,接著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說:“這三年也不算什么都沒變,你還是長高了,眼神也沒有三年前那樣無知?!?p> 從樹子口中不斷聽到三年,他竟就再也不糾結(jié)夢境里究竟過了多久。樹子沒有理由騙他這個,如今相較之下,他的處境在樹子眼里是失敗的,也就更沒有了騙他的理由。
“你變了很多?!彼f出心里話。萬萬沒想到,和樹子能再見,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平靜說話。先前想過,若是再見面,那必然也是劍對劍、拳頭對拳頭,再無半點往日情義。
“只是當(dāng)了個管家而已,談不上大變樣?!睒渥訌堥_手臂,向他展示了管家該有的衣服。“如今,整個皮革店大小的生意都是我在經(jīng)營打點,老爺對我甚是滿意,且信任有加。下面的人聽話的都越來越多,不聽話的,也沒機會再聽話。”
“你把馬爺怎么樣了?”田老頭插話。
“當(dāng)花肥了?!?p> “你這個.....”
橫臂攔住田老頭,“樹子,你真的把馬三.....”他向樹子求證。
樹子翻了個白眼道:“皮革店的活永遠做不完,只要他乖乖干活,自然有他一口飯吃。可惜如今,再也聽不到有人叫他馬爺了?!?p> “你把棚屋交給誰了?沒有人的手藝比馬三更好?!?p> “野林里又不是只有一個馬三。我比老怪物慷慨多了,自然就有人愿意表忠誠。新人來了,憑本事吃飯,馬三也不敢再仗著手藝像從前那樣無法無天。馬三是個聰明人,能屈能伸,比你更懂得生存之道?!?p> 樹子的變化令他愕然,宛若脫胎換骨般,和從前他所認識的樹子判若兩人。木屋里的樹子不可能這樣和人說話,而且還是曾經(jīng)相互背叛過的兄弟。剛才喊等等時,他本以為樹子會讓隨從拿住他和田老頭。顯然,這三年,樹子也經(jīng)歷了很多。
“你竟然肯放過馬三?”田老頭也十分驚訝。
樹子反問:“為何不肯?你們的人頭這么值錢,我還不是放過了?”
“你是遭了什么妖魔了?”田老頭問。
他們的反應(yīng)似乎在樹子的意料之中。“馬三的手藝的確不錯,管家需要的是能干活又聽話的好伙計,馬三很符合要求,而我恰好是個好管家?!睒渥訛樗麄兘饣螅鄣组W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換了身衣衫,你竟連心腸都一并換了。”田老頭冷哼一聲?!皼]想到,樹子你的肚子挺能裝人。”
“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今時今日的一切,都是我應(yīng)得的。”樹子說。
“那馬三的族人呢?”實際上,他還想問問大力,或許那日樹子尾隨在后呢?
“新管家新規(guī)矩,無論是馬三還是他的族人,只要能為我所用且忠誠侍主,自然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我不是你的老怪物,自然不會虧待任何伙計,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回去看看問問?!蹦疚莸娜兆右膊皇前紫嗵?,樹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按罅€活著,不僅活著,脖子上的東西也解開了,只是留下了一圈極其難看的疤痕。倒是你,三年里都干什么了?這酒肆我來了很多次,你絕不可能窩這里。為什么突然又出現(xiàn)在這里了,是外頭混不下去了?”沒有等他回答,立即轉(zhuǎn)頭問田老頭,“不是老吹牛自己走南闖北,到哪都吃得開,怎么還困在原地?不過,丑成你這模樣,別人沒把你當(dāng)妖怪,那是別人心地善良,不忍傷了一個丑老人的心?!?p> 田老頭聽了,淡然道:“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p> “想必這三年,你應(yīng)該也有你自己的故事。”樹子不理睬田老頭的嘲諷,指著阿敢告訴他,“他,我可以放,這不是什么難事。老爺那,我找個理由便可搪塞過去,郭大人給些金子也能解決。不過我是個買賣人,既然他是個貨物,你要了去,必然是要給我什么,這樁買賣才能算做成。”
囊中羞澀,別說金子,就算一粒米,他現(xiàn)在也翻不出來。
“知道你沒金子?!睒渥娱_了口?!耙贿@樣吧,你把你的故事說給先生聽。等某天,先生說,我聽了,便算是結(jié)了賬。如何?”
“就這樣?”他真沒有料到樹子變成了這樣。比起老怪物的陰陽怪氣更慎人,難道當(dāng)了管家就必須變成管家?
“那我把他帶回去當(dāng)花肥?!?p> “好?!彼⒓创饝?yīng)。
樹子揚起嘴角,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出,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告訴他:“我去城里打探過了,石洞坍塌那天你白爺爺已經(jīng)走了。骨頭我重新收拾了個大概,就在坍塌的石頭堆里埋了他老人家。破左耳,你以后就和我一樣,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了。不過,你還有其他人野人兄弟,而我,再無兄弟。陰城里住著的也不是善人,我勸你,還是別去為好。這老頭,最大的本事就是長了一張胡說八道的嘴,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打著什么算盤。感動吧,野人王,論兄弟情義,是你欠了我?!?p> 聞言,滿腹感激,只是難以言表,在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樹子已經(jīng)解開阿敢的鐵衣,接著在隨從的擁護下迅速跨上馬背,飛奔向皮革店。沒有告別,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這三年,樹子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究竟是什么樣的經(jīng)歷可以把一個人的性子完全磨滅了?
“白爺爺他......”
“臭小子,別難過了。人,終究有一死。這下,你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碧锢项^上前安慰,隨即感慨道,“短短三年啊,樹子這是回娘胎重新生了一遍?”
原來,老頭早已看穿了他的愧疚?!盎蛟S,樹子又找到比黃金更好的東西?!彼孪?。
“看來管家之位還是喂不飽他?!?p> “老頭,我要回石洞。”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回去,人族規(guī)矩諸多,野人族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皼]有白爺爺,我早已是山上的一堆白骨?!?p> “生養(yǎng)都是恩,臭小子是應(yīng)該回去給他老人家磕幾個響頭。樹子的話,能信嗎?”
“他要抓我們,剛剛是很好的機會?!?p> “如今,他是不差金子了,我們還有什么可圖?”
“他說這話時,我看著他的眼睛?!彼f。
“臭小子去哪,老子就去哪。不過路過皮革店時,必須看一眼馬三,馬三要是還活著,老子也就不必自責(zé)了。”
就在他們對話的時候,優(yōu)哉先生已將阿敢扶至一旁休息。只是阿敢畏生,蜷縮著身體,像盯著獵人一樣盯著先生。
鐵衣在阿敢身上留下了許多痕跡。“都是皮肉傷,好在沒傷及筋骨?!眱?yōu)哉先生檢查了一遍后告訴他們,然后拿著一碗水遞給阿敢。
阿敢立即往后縮,他上前接過水遞到阿敢手里,并轉(zhuǎn)述優(yōu)哉先生的診斷,阿敢才肯喝下水。
“原來優(yōu)哉家族除了說故事,還懂醫(yī)術(shù)?”田老頭說。
“談不上醫(yī)術(shù)。出門在外,總得學(xué)會照顧自己。不知從前是否見過這位爺?”
應(yīng)是優(yōu)哉先生察覺到了田老頭眼里的敵意。
“老頭只是喜歡聽故事?!彼B忙解釋。
“老子......?”
在他瞪了一眼后,“是,老子喜歡聽故事。不僅喜歡聽故事,還喜歡聽鬼講故事?!碧锢项^賭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