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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短歌

009 龍眼與人

越州短歌 偈兮 1048 2019-10-05 22:07:17

  “莫老頭,我怎么從來沒聽過這首歌?”劉橋問。

  莫梟笑容復(fù)雜,只拍拍這孩子的肩膀。

  遠(yuǎn)處,冠木叢生、峭石險疊,山脊若弓壁如淵,恰似人生。

  長舒一氣后,莫老頭回頭。增山已在面前。

  谷善兮仍沉浸在自己的腦海里,這樣寧靜平和,腳下生出枝節(jié),仿佛她也在土地扎根。力量回流,踏實(shí)地冒出芽尖……

  眼淚自周身匯集而來,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泉涌而出。從未這樣溫暖過,從未這樣輕柔……

  茅山身后,是一座雄偉、高聳入云的大山,增寨即掩藏在內(nèi)。數(shù)百年間,侗人繁衍生息,男子驍勇,女子亦能彎弓拔劍,成為侗族的一支大氏——?dú)q氏。

  魚尾溪淙淙,自山頂而出,落到山腰,將寨子一擁入懷。一座風(fēng)雨橋橫立在上,負(fù)責(zé)接引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橋頭的土坎是土地神的神位。

  對了,這橋,也是年輕男女的花橋,促成過無數(shù)姻緣。

  對岸,一座古樸、磅礴的鼓樓站立著,眺望四野;其后,烏檐木屋環(huán)繞,呈百褶裙式的展開,糯禾梯田與珍惜林木簇?fù)砣龂?。鼓樓坪的空地上、格柵邊,眾人集聚、熱火朝天?p>  谷善兮他們暫時還看不到這些,一個兩個正小心翼翼地抓著枝木,橫著腳掌下山呢。

  山陰處藤蔓匍匐,有些甚至伸出倒鉤刺;石頭上布滿綠蘚,積露未化,極易摔倒。

  劉橋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不走了?!?p>  繩子相連,他一停下,前邊的六人也得停下。孫薇薇站在十米外大喊:“喂,起來啊!”

  “不,我累了!”

  遮天蔽日的黃綠天網(wǎng),將這一片的空氣凝固。猿猴啼叫的回音傳來,讓人很不好受。

  谷善兮皺眉,撫平胸口,嘴唇有些發(fā)干,呼吸不是很順暢。

  莫梟上前,提起劉阿橋,隊(duì)伍繼續(xù)前進(jìn)。

  他們走的路線似蛇,蜿蜒曲折。莫梟一路提醒,玉子帶頭,避開了陷阱、動物巢穴。兩刻鐘后,地勢稍緩,陽光漏下,有風(fēng)來。

  前邊是一片竹林,里頭,幾人席地而坐。谷粲兮側(cè)坐在一塊凸起的土坡上的,他的腳邊冒有筍尖,左后方有一叢竹子,上頭長有竹黃。

  “這是什么?”他斜著身子,想用手去夠。

  莫老頭開囊喝水,繩頭在他腳邊;

  谷善兮拖著腮幫子,想東西著;

  劉橋四腳八叉躺,鄧石擦汗呢……總之,各有各的忙,無人理會。

  夠不著,再使勁兒;用力蹬,筍尖斷啦,“嘩啦——”劉阿橋第一個被拖拽出去。

  劉蓼兒身子一倒,谷善兮看見小蘿卜頭,下意識地抬腳去抓。

  “喂——”孫薇薇話沒說完,也被扯下去。眨眼之間,鄧石剛擦去的汗又被逼了出來,衣服被刮得左一道右一道,雙手青筋暴起。

  玉子發(fā)狠,將短鎩扎入土中,繩子繃緊,呼,停了。

  “啊——”

  “噗,呸——”

  兩聲稚嫩響起,另一道身影卻沒剎住車,沒入了灌木叢中。

  莫梟耳朵微動,極目遠(yuǎn)眺,放下心來,把狼狽的幾人一一拎起。

  谷粲兮還未回過神來。剛剛,好像三姐的手抓住了自己……然后呢?

  “阿善呢?”劉蓼兒左顧右看,不見人。

  孫薇薇跺腳:“這人怎么把繩子解了!”

  劉橋揉著小屁股。

  “灌木叢下,是一大片果林,無妨?!蹦獥n讓玉子收拾好才道:“走吧?!?p>  陽光斜照,樹叢被映得分外好看,更像一處世外桃源。

  李子、龍眼、扁桃樹一一在此開花、結(jié)果。谷善兮抱頭,屈膝,咧嘴。怎么還不停!

  “嘭——”嘶,哎喲,我的老腰。

  頭又有些暈了。呼——谷善兮干脆閉上眼,先歇會兒,平復(fù)錯亂的心跳。

  “嗒,嗒,咔嚓,嗒……”

  嗯?什么東西?

  小姑娘睜開眼,發(fā)現(xiàn)有東西從樹上掉下,砸在她的臉、手、身子上……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龍眼殼、龍眼核、桃子核?谷善兮捏著蘭花指,撿了一顆瞧。怎么......還濕乎乎的?

  “噔——”她反應(yīng)過來后,立馬彈起上身。

  “呸呸呸!”她用袖子用力摸去臉上不知是誰口水的水漬。真是惡心!

  “誰??!”小姑娘抬頭,跳起來罵。

  數(shù)米高的扁桃樹上,一個紫色身影正翹著腿,吃得不亦樂乎。

  谷善兮彎腰,拾起一個完整的扁桃。想了想,又用袖子擦了擦,張嘴咬出一個印子,才放手扔出去。

  正中目標(biāo)!

  “嘶——”那人吃痛。

  誰?衛(wèi)七死了嗎!他扭頭往下看,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姑娘目光兇狠。嘁,哪來的傻子!

  “你誰??!”

  “你誰??!”

  “有辱斯文!”

  “?我呸!”

  “你——”那些臟得不能再臟、從地痞流氓處聽來的話卡在喉嚨里,衛(wèi)瑾和暗罵一聲,怎么遇上個姑娘呢!于是,只得煩躁地把懷里果子一拋,“噼里啪啦”后,翻身下樹。

  果子如雨珠傾盆而下——

  “你!你這只狗!”

  “?”衛(wèi)瑾和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人罵過自己了,一時間,說不上來是新鮮還是生氣:“你這個鄉(xiāng)巴佬,不僅跟個蒼蠅似的嗡嗡嗡亂叫,還穿得像個乞丐一樣......”

  這少年邊罵邊走,一身醬紫,谷善兮往他身上瞧,只覺得像是掛了幾條湯里的紫菜在身上。

  “惡心!”小姑娘退后五大步,一臉嫌惡地扭頭:“你才是乞丐,不,還不如乞丐!就像糞田里掛著的紫葉子!”

  “???”衛(wèi)瑾和這會兒是真生氣了:“你!你也不看看自己!整一個泥地里的蠻牛!不!是山坳里的毒蝎子!又丑又毒!你看看你這眼睛,跟個黃豆似的....看看你那嘴巴,皺得都趕得上老婦人手上的皮膚了.......”

  “?”

  “我?”

  小姑娘面容逐漸扭曲,擼袖子!誰也別來勸!

  “粗蠻!面目猙獰!丑八怪!”衛(wèi)瑾和手腳利落,幾下就將人定住,然后開始得意洋洋:“嘖,毒蝎子,我告訴你,要不是小爺今天心情好,你身上,別想有一塊……”

  “啊!啊——潑,潑——婦——”后邊兩字,衛(wèi)瑾和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而此時匆匆趕來的玉子、鄧石兩人,看著這場面只覺得牙疼。尤其是鄧石,還心有余悸地摸摸手臂,后退一步。

  衛(wèi)七拎著一包野果走來,哼著小曲兒,這會兒,被驚得目瞪口呆。哎喲,真是苦了我的小主子喲!

  莫梟大步上前。衛(wèi)瑾和松了手,谷善兮松了口。

  “嘶——哎喲哎喲哎喲!疼死爺了……衛(wèi)七!”衛(wèi)瑾和大吼。

  “哎哎哎,小主子,來了!”

  “我呸,你死哪兒去了!”

  “給您找甜果不是?”

  “快快快,趕緊趕緊,把那毒液給我去掉!我呸!”后半段是對著谷善兮說的。

  兩個人背對著眾人,摸摸索索……

  “阿善你沒事吧?”劉蓼兒拉著小姑娘檢查。

  “嘖,佩服!”孫薇薇甘拜下風(fēng)。

  谷粲兮捏著手指,一下看看,一下又避開。

  谷善兮整理好衣服,率先邁步,路過那有些“猥瑣”的二人時,冷哼一聲。

  衛(wèi)瑾和一聽,這還了得?于是馬上放下袖子,背著手,用力撞開小姑娘?!昂摺?p>  突然出現(xiàn)的衛(wèi)六,面無表情,緊緊跟上。孫薇薇眨眼,一個跨步上前;她身后,是一溜兒的少年。

  衛(wèi)七把包袱一背,瞥到了莫老頭。他皺著眉思考了許久,還是決定站在路邊,笑瞇瞇地問道:“嘿嘿,老人家,你打哪兒來呀?嘿嘿,請,您先請?!?p>  莫梟沒有回話,只微微頷首。

  走了一段路后,衛(wèi)瑾和心里抓狂。那老頭怎總在關(guān)鍵時刻出聲,說走這走那的!

  谷善兮面露不屑,越過這人走到最前頭。玉子機(jī)靈,靈活地竄了上來。

  一行十一人,在正午前后,終于喝到了魚尾溪的水。

  幾人將水囊灌滿后,洗了把臉;又將脖子、頭上的布解開;而后松松褲腿、衣袖。

  啊——舒服……

  兩個孩子看著對岸的異族建筑,小臉激動。二人拋開一路上的疲憊與不快,拍著手,小聲嘀咕著。

  風(fēng)雨橋上,一幫侗族孩子你追我趕,笑得開懷。跑著跑著,他們忽地看見十來位陌生人立在岸邊,皆著漢服。于是,停住腳步,掉頭往寨里跑去。

  “哎,他們怎么跑了?”孫薇薇問道。

  衛(wèi)瑾和一臉“看吧,就是這樣”的表情。

  莫梟開口叮囑:“進(jìn)了寨子后,你們要謹(jǐn)言慎行,若是惹出事情,我是不會偏袒你們的,”而后,又加上一句:“但會護(hù)住你們的命?!?p>  衛(wèi)瑾和嗤笑一聲,惹得那目光移來。

  ……這老頭……誰……誰啊?少年被盯得極其不自在,便哼了一聲,挺直腰板,大搖大擺地踏上了橋。

  風(fēng)雨橋上空無一人,盡頭處,寨人已嚴(yán)陣以待。

  莫梟虎目平穩(wěn),氣勢悄然外放。

  走在他后頭的衛(wèi)瑾和忽的四肢繃緊。這人,上過戰(zhàn)場?

  寨子里有多少年沒來過漢人了?八十歲的薩金花眼睛花了,卻隱隱約約,看見了故人……

  “莫……將軍?”

  頡額扶著祖婆婆,聽不太清。老人家似乎想要站起來,她趕緊遞上紅椆木杖。

  六十年彈指去,那位年輕的大將,依然身影鮮活。

  “……寇賊侵界疆??珩R披介胄,慷慨懷悲傷。辭親向長路,安知存與亡。窮達(dá)固有分,志士思立功。思立功,邀之戰(zhàn)場!身逸獲高賞,身沒有遺封!”

  歌謠傳遍越州大地,十五年的戰(zhàn)亂離恨,七十七個漢字,百族團(tuán)結(jié)一心,兩族風(fēng)雨共濟(jì),痛飲油茶、吃壽面,來年賀凱旋!

  回憶如泉涌,薩金花經(jīng)不住淚如雨下?!澳獙④??”

  那個身披百族衣,手握漢家劍的高大身影,救出了多少衣不蔽體的兩族女兒,多少瘦削成骨的兩族稚子!

  莫梟定住身型。他實(shí)在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本該逝去了的人卻依舊還在。

  老婦蹣跚而來,那雙古老、悲痛的淚眼中,涌現(xiàn)出一人驍勇的身姿……

  莫梟心中大慟。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薩金花走得極慢,雙唇顫抖,聲如細(xì)蚊:“犯犯降卡堯多枚嘎能浪賽孝聽……”她手里的木杖,隨著歌聲緩慢卻固執(zhí)地落地,鏗鏘有力。

  頡額的手被婆婆抓得通紅,她回頭望望目光兇狠的叔伯,又看看薩金花。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重,是在催促她張嘴。她猶豫幾許,輕撫著老人家的背,一咬牙,也和上歌謠:“多嘎能朗賽孝降卡……”

  兩聲相和,如古老的魚尾溪流,古樸、清透、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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