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屋內(nèi)一片沉寂。
“……油茶不好喝,”劉阿橋挪挪屁股:“嗯……但是,我可以補喝一碗。”
衛(wèi)瑾和抬手打斷:“不對,我們漢家用來招待客人的茶水糕點,那一定是好吃又精美的,哪兒像你們的,你們這,就是強人所難!”
“好吃又精美?”歲阿森笑。他起身,步出長廊,示意衛(wèi)瑾和來看:“你看,越州土地貧瘠、山川連綿,我們的糯米全是種在山間草隙,收成少,族人如何舍得磨碎來制成糕點?就為了好吃、精美?”
“如今已經(jīng)入秋,寒冬來臨后,還不知會有多少人饑寒交迫、尸埋雪地?!?p> 衛(wèi)瑾和反駁:“不可能。上京知道越州貧瘠,每年都有撥糧,只是你們……”
衛(wèi)七想沖上去,捂住傻主子的嘴。
歲阿森回眸:“只是我們包庇匪徒,讓那些糧食落入了山賊手里,對嗎?”
“……難道,不是嗎?”他這表情……衛(wèi)瑾和下意識地咽了口水。
谷善兮放下揉捏額頭的手,舒展眉頭后出聲道:“我聽村里的曹老頭說過,每年小寒,縣尉府旁都會有百族士兵發(fā)放賑濟糧,家貧的漢人也可以領(lǐng)。”
“村北的曹爺爺?”玉子側(cè)頭問。那位曹爺爺據(jù)說還曾是位百夫長,但家中只有一個女兒,后來妻女都意外喪生,他也因傷跛腳、傷了只眼,于是,官府消了他的兵籍。曹爺爺一個人行動不便又無人贍養(yǎng),村長實在看不下去,便安排他到村北給大家守田地,好得勉強有口吃的。
“哎?我好像也聽過。嗯……好像是……大前年,地里收成不好,巍縣周邊有漢村差點餓死人,聽阿爹說,那十幾戶人家還是靠著縣尉府發(fā)的糧食才撐過去的?!睂O薇薇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了,開春后,那些人家還特意去了趟縣尉府磕頭道謝,府里的人還說不是他們發(fā)的呢。真是做好事不留名?!?p> 衛(wèi)瑾和眨巴眼睛,嗯?不是說沒有糧食發(fā)嗎?
歲阿森和頡額聽后,臉上都帶著笑意。是替那些人家開心。
笑?這兩人笑什么?
“等會兒!你說明白!”衛(wèi)瑾和提高聲音。
“我可以說得更明白,但是,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歲阿森目光直接。
那小爺卻別別扭扭。
“喂,你能不能爽快點?”谷善兮就沒見過這么磨嘰的人,更何況,就他那副打扮,哪怕是個傻子都知道他不是個平民布衣。還遮掩什么呢。
“咳,小爺這不是怕說出來嚇著你嗎?”衛(wèi)瑾和俊臉一抬:“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衛(wèi)瑾和是也!”
六人懵懵懂懂。谷善兮挑眉,衛(wèi)瑾和?沒聽過。
只有頡額不可置信,歲阿森笑而不語。衛(wèi)七扶額……
這和想象中的不一樣……衛(wèi)瑾和跳起來,“你們,你們不知道?!我……夏至!”
“夏至……然后呢?”
衛(wèi)瑾和不死心,“最小的!夏至,最小的,是什么?”
谷善兮笑出聲,“夏至,最小的,蟲?”
“你!”衛(wèi)瑾和想掐人:“毒蝎子!”
“衛(wèi)公子,這是好事?!睔q阿森笑著安慰。
好個屁!
衛(wèi)瑾和氣得塞了一整個棗泥糕進嘴,然后一把端起整個盤子,坐去廊邊。牙齒咬得惡狠狠。
“哎!”劉阿橋望著那盤子里的栗粉條,委屈幽怨。
未時一過,鼓聲響起,歲阿森道:“寨中的百家宴要開始了,你們……”
衛(wèi)瑾和搶答:“不去!”
歲阿森笑笑:“宴上的菜式,確實有不少是你們吃不慣的。我讓族人在這兒幫你們重新備上一桌吧。”
衛(wèi)瑾和靠著欄桿心想,這還差不多。
頡額則更為貼心地提醒道:“這有四間客房,你們?nèi)羰抢哿?,可以進去小憩一會兒?!?p> 安頓好這十一人后,兄妹兩人合上家門,往鼓樓走去。
“阿哥,姑姑和表姐他們好么?”
“你放心,他們都很好。那些糕點都是姑姑讓我?guī)Щ貋淼?,我專門給你留了?!?p> “嘻嘻,阿哥真好!”頡額揚起笑:“那,你有見到阿爹阿娘么?”
“阿爹讓我別去南定,等入冬了,他和阿娘都會回寨子里的?!?p> “真的嗎?!太好了,我都有一年多沒見他們了!”
“聽阿爹說,阿娘還給我們做了好幾套新衣服。”
“阿娘做的衣服最好看了!”頡額臉上滿是懷念,那些衣服她可都好好保存著呢!“哎對了,阿哥,剛剛那人,我們要不要告訴阿爺和祖婆婆他們?”
歲阿森沉吟一番:“只告訴祖婆婆就好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
百家宴上少了那十一個漢人,又多了六位歸家的少年,氣氛不再像剛剛那般,至少,沒人再掛著臉。好得今天還是蘆笙節(jié)呢。
太陽懶洋洋的,叫這一座大山里的人們吃得開懷;而另一座稍矮的山里,吃飽的人已開始啟程。
許家派了七人來,皆配有利器,他們需要先將三輛馬車護送至巴縣,而后,繼續(xù)陪著五人與許家商隊一齊前往磨縣。
老大許富,是許家老人,常年走此道;老二許貴,算盤打的好,精明卻仁義;老三老四許吉許祥,身手了得、老實可靠;老五老六許昌許盛機靈膽大;還有一名叫做茗子的女扮男裝的侍女,被安排貼身保護在谷燕兮身邊。
“嘿嘿,谷......二公子怎么把那么好看的臉蛋遮住了?”許吉撓撓腦袋,憨笑道。
“這話兒可不興說。”許富看他一眼。
許吉愣了一下,連忙閉嘴。
“阿富哥,最近太平些了嗎?”許昌往常是在府里當差,看著普普通通,卻精于人情世故,是許老爺子特意調(diào)出來的。
“唉,難說啊。聽大爺說,上京來的人又提前了,也不知如今到了哪兒?!?p> “……那咱們還是抓緊趕路吧,免得撞上?!痹S貴背起手,心中總有些不安。
“是啊?!痹S富許貴收拾好,就去通知茅山村五人,其余四人翻身上馬,許吉許盛開道,許吉祥許昌殿后。
剛過巳時兩刻,官道上的車馬還比較少,只有他們一行人的馬蹄聲響起。
谷鶴兮駕車,車廂里傳來聲音:“茗子,你的手藝真好,我完全認不出自己了!”
“呵呵,謝公子夸獎,這一半藥粉您先收好,必要時再妝上。”
“嗯,謝謝你茗子?!?p> “二公子,您太客氣了。這都是老太爺吩咐的,小的只是照做罷了?!避有Φ馈?p> “茗子,你不必......我也只是一名尋常的鄉(xiāng)野......男子?!?p> 茗子笑著搖頭:“禮不可廢?!?p> 谷燕兮無奈。
“阿吉哥,前頭有人?像是官府的。”那馬蹄聲聽著異常整齊。
“!快,避開!”
……
滾滾煙塵后,幾人回過頭看。疾馳而去的千人皆是精兵,配有甲胄、執(zhí)戟,胄頂纓飾……竟為白色。
谷鶴兮心中一沉。他曾在先生的書房看過一本舊的邸報抄本,“靈帝崩,新帝仁善,還廢太子郡王之位……有生之年不得踏出葛江……廢太子出獄,得知生母余廢后被腰斬于明臺,啼血、昏睡三日。醒來后只著素衣,故葛江郡文官武將,皆為素色官服,帽胄皆飾白緞素纓……”
谷鶴兮握緊韁繩。此道能通往越寧縣,但也可以去到越南……沒錯,也許,不是越寧。
另一車廂內(nèi)的許富也擰緊雙眉,他叫來許盛:“怕是要出事,咱們得趕緊進巴縣,讓人通知老太爺和大爺?!?p> “哎?!币恍腥思涌焖俣?,在并不平整的山路上顛簸了近三個時辰。酉時一刻時,才到巴縣西邊的長亭。
“嘔——”劉桂扶著樹樁,將肚子里所有的東西嘔出來,臉色蒼白。
“許兄弟,歇上一刻鐘吧。那車顛簸得,我媳婦熬不住啊……”
唉,許富無奈,只好叫許吉先進城,免得錯過了今日送信的許家人,其余人修整片刻后再跟上。
許吉應(yīng)聲,揚鞭而去。
不知為何,越近巴縣,行人和車馬都越來越少。十里地,他竟只遇到了一列商隊,看著有上百人。許吉想不明白,到了巴縣內(nèi)的許家客棧才問出這話兒。
“哎喲,我剛剛還想問你呢!你怎么今天來???還好那運糧食的已經(jīng)走了!”
“運糧食?”許吉放下茶卮:“你是說,上京來的?”
“可不是嘛!”
“......阿富哥!”
許吉連忙沖出去,顫抖著上馬。他完全不敢想象,萬一出事了……許掌柜也叫來許家下人,抄上家伙,直追出去!
風刮在臉上,如刀割在心里。千萬......千萬不要碰上!許吉的鞭子就沒停下過,恨不得能馬上飛到那兒去!
出了城門,四野漆黑,逐漸有異味飄入鼻中……短亭之后,嗆人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馬聲嘶鳴——他,幾乎是滾下去的。
長亭依舊在那立著,靜謐而深幽。人們,都睡著了……
許吉恍惚,只覺得月光慘白。
他抬起灌鉛的腿走去,每一步都敲在自己心上。
劉桂曾扶過的樹干上,靠著她的丈夫吳段,雙眼瞪直,了無聲息;吳家兄弟腳邊,躺著張平,那個茅山村里四十二歲、家中有老母病重的獨子,身上皆是血跡,白骨駭人;再往前,是許祥……
許吉周身一軟:“阿祥……阿祥……你醒醒……醒醒?。 痹S吉伏下頭,抵著好兄弟的額,泣不成聲。他的手撫上那還插著短鎩的胸口,血液粘稠。
短鎩上刻有標識,是一支弓箭。許吉曾聽說過,卻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它。他由低聲抽泣,再到放聲大哭。那哭聲,揪著人心!
不行......
阿富哥,還有阿富哥他們……
許吉渾身戰(zhàn)栗著,將懷里的人輕輕放平,佝僂著,用一只手顫顫巍巍地合上那雙眼,另一只手擦去自己臉上的淚。他開始機械地在地里翻找,翻找,翻找......直至衣角、袖口,全部浸紅。
夜風呼嘯,追上來的許掌柜下馬,回身而望......
好一個巴縣,好一個酒馬匪!
但這些……這些只是我原國的無辜士兵,是為越州運送賑濟糧的無辜漢家士兵!可今夜,十里之外,是否會有人為這些死去的年輕人心痛一分?
秋風涼薄,只將血氣,掃入四野的深山,掃入這塊靜默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