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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短歌

019 幾日光陰

越州短歌 偈兮 2014 2020-05-05 23:27:28

  莫梟開門,將那人迎了進(jìn)來:“您怎么來了?”

  “阿梟,”許老爺跨進(jìn)院子,立馬將門合上,遞出一封信:“出事了?!?p>  莫梟快速讀完,不可置信:“李段和張平……”

  “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跟張嫂子、李柱媳婦說??!”

  莫梟對張平的印象更深一些,那是一個脾氣有些暴躁但孝順、堅強(qiáng)的孩子,與奶奶相依為命。如今……可叫老人家如何活???

  大概是太久沒有聽到這樣的噩耗,莫梟一時說不出話來。

  沉默了一會兒,莫梟率先開口問道:“您是如何打算的?”

  “入土為安,定是要先將他們接回來好好下葬?!痹S老爺更憂心的是這余下的家人受不受得住這打擊:“…….我對不住他們?。 ?p>  “失蹤的谷家兄妹和許家家仆……”

  許老爺沉默。

  “你知道的,進(jìn)去的人,就沒再出來過……”

  茅山村暫時還不知曉這個消息,人們依舊日復(fù)一日的勞作,等待四季輪轉(zhuǎn)。

  微風(fēng)和煦,吹來陣陣麥浪和啾啾鳥鳴,好不舒適。

  ……

  越州書館不多,只有十位漢學(xué)先生長居于此。雖每縣置有縣學(xué),但教諭與學(xué)生良莠不齊,官府也不甚重視。

  巍縣的忠恕經(jīng)館已開有百年,其間閉館數(shù)次。現(xiàn)任館長徐存直的曾祖父徐遠(yuǎn)修是最早一批隨漢庭官吏入越地的讀書人,他們大多家學(xué)淵源,出自簪纓世族,懷抱著化民治世理想而來。

  可惜,風(fēng)風(fēng)雨雨過后,當(dāng)年百廢待興的越地已駛?cè)肓硪粭l道路,士人禁不住打擊,紛紛散去。如今,越州文人中可稱大儒的只余一人——年近七十的孟為禮先生。

  徐存直等其他八名經(jīng)館先生皆做過孟老先生的學(xué)生,有老先生在一日,他們便能咬牙多堅持一日。

  徐夫人崔有方曾是上京小吏的幺女,隨夫遠(yuǎn)嫁。盡管爹娘兄長將一半家私相贈,但也抵不住清粥素味的到來。

  “娘,又是粥啊?!?p>  徐月鄉(xiāng)七歲,正是嘴饞的時候。

  徐夫人沒接話,一旁的鴣婆婆更早開口:“小姐,婆婆明天叫阿奇去山里打獵,給你獵兔子。”

  “真的嗎?那娘也一起吃?!毙煸锣l(xiāng)抬頭,眉眼彎彎,望向自己的娘親。

  徐夫人沉默,按捺住埋怨丈夫的情緒后,才張嘴:“好。叫阿奇一起來?!焙筮叺脑捠菍χ伷牌耪f的。

  “不用不用,他日日在山里,不差吃的?!边@位百族婆婆心里明白。

  徐夫人夾起新柴,給灶里再添了一把火。

  徐月鄉(xiāng)跑去門口張望:“娘,爹還沒回來。我想去找他?!?p>  徐夫人揮揮手,同意了。

  小姑娘跑進(jìn)前院,輕車熟路地溜進(jìn)爹爹的講學(xué)室。

  大哥哥們都走了,一個人也沒有。

  她敲敲書房的門,徐存直開了門。

  “爹,該吃晚飯啦。”

  “哎,好?!毙齑嬷崩氖郑瑢⑿」媚餇苛诉M(jìn)來:“來,鄉(xiāng)鄉(xiāng),這是莫爺爺,你祖父的好友?!?p>  “莫爺爺好?!?p>  “好,好。令媛真是可愛,瞧著像令堂?!?p>  “眼睛最像了。家母也多次催促,想接這孩子回去?!?p>  “……回去好,徐嫂嫂也可少記掛一人?!?p>  徐存直只是笑笑:“鄉(xiāng)鄉(xiāng),去告訴你娘,今晚有客,咱們多加個菜?!?p>  “哎,把這個帶上。這是我義子獵的,好下酒?!?p>  徐月鄉(xiāng)舔舔嘴唇。

  “來,鄉(xiāng)鄉(xiāng),敢不敢提?”莫梟將提著的東西遞到小月鄉(xiāng)面前。

  徐月鄉(xiāng)看向這個爺爺,點點頭:“我也抓過兔子呢?!?p>  徐存直別過頭去。

  “好樣的,不輸男兒。”莫梟摸摸她的腦袋。

  徐月鄉(xiāng)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輕快地行了一禮,一溜煙兒跑了。

  “……存直,這些年可還有與孟老先生聯(lián)系?”

  小姑娘離開后,二人背手而立。

  “有的。每年,我們都會去探望孟老?!?p>  “他身子骨可還硬朗?”

  “……唉,這幾年不大好了。孟家人一直勸他回去?!?p>  “……那你呢,怎么打算的?”

  “……莫叔呢?孟老其實一直盼著您回來?!?p>  莫梟笑:“……他老人家的愿望快成真了?!?p>  徐存直轉(zhuǎn)頭盯著他:“您……真的?”

  莫梟點頭。

  徐存直激動起來:“我,我馬上給孟老去信!您不知道,為這一天他等很久了!”

  “不急?!蹦獥n按住他:“此事你先誰也不要告訴。”

  “……為何?”

  “官府的事,你們無需插手?!?p>  二人對視一眼,步入內(nèi)室,門窗緊閉……

  待明月出來,二人才跨入后院,飯菜已熱了三輪。

  “莫叔坐。”崔有方見過莫梟幾次,雖不知曉他的具體身份,卻曉得丈夫與父親都極其尊敬他。

  “一起吃吧,人少,不必分桌?!?p>  徐夫人看向自己的丈夫。

  “一起吧,莫叔不算外人?!?p>  ……雖是粗茶淡飯,但主客盡歡。

  莫梟在前院住下,崔有方與鴣婆婆收拾好后,便各自回了房,徐月鄉(xiāng)也已熟睡。

  望著酣醉的丈夫,徐夫人抹淚,白日未發(fā)的怨懟都堵在了胸口。有時候,真想就帶著女兒這么走回上京。

  鄉(xiāng)鄉(xiāng)七歲了,一件像樣的衣裙也沒有,首飾也都是用自己的嫁妝改成的,更別說那些精致漂亮的糕點,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這些且不說。琴棋書畫總要學(xué)吧,可巍縣,去哪兒找閨學(xué)先生?

  若自己嫁的是尋常人也就罷了,可徐家好得也算是上京里數(shù)得上名號的人家,自己的丈夫還是太學(xué)弟子……那些寄靠著族蔭過活的兄弟姐妹,他們的女兒,誰不是漂漂亮亮、仆使成群?憑什么我的鄉(xiāng)鄉(xiāng)……

  鴣婆婆聽到低啜聲,推門出來,貼近門邊聽著。

  這院子她住了將近三十五年,當(dāng)年懷著身孕被趕出來時,是老夫人心軟,收留了自己。老夫人離開時問,要不要隨她去上京?自己擺手,舍不得家鄉(xiāng)。

  新的夫人剛來時,聽不懂百族話,對越州更是兩眼一抹黑,無親無友,帶著嫁妝,就這么追著丈夫來了。鴣婆婆憐惜她,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p>  這是那人教她的詩。如今,他也許已經(jīng)兒孫滿堂、和樂美滿了吧……

  也不知道鴣婆婆站了多久,直到那嗚咽聲沒了,她才放心離開。

  翌日,學(xué)生陸續(xù)來了。蘇勤被先生叫來,說是有人請他幫忙。

  “不知……您找晚輩何事?”來人未著士袍,便無需自稱學(xué)生吧?

  “你便是谷鶴兮的同窗好友蘇勤?”

  “正是。”蘇勤疑惑。

  “你可能模仿他的筆跡書寫?”

  “額……”

  “……這是我的友人從巴縣收到的消息。”

  蘇勤展開。

  “……失蹤?這是何意?”

  “……我們會派人尋找,你無需擔(dān)心,一有消息便會告知于你?!蹦獥n收回紙張,繼續(xù)道:“可他家中還有兩個弟弟妹妹,年紀(jì)尚小,不宜此時知曉此事。所以,還想請你模仿他的字跡寫一封家書?!?p>  “……先生可知道?”

  “這是自然?!?p>  蘇勤來回踱步。

  莫梟看出他的意圖,出言警告:“此事你必不能插手,以免為蘇家招致災(zāi)禍。”

  “可現(xiàn)在生死不知……”

  “谷鶴兮一向看重弟弟妹妹,你若有心,就多照看他們,但不能令人生疑?!?p>  “可待到那兩人的棺槨回鄉(xiāng)……”

  “……過幾日,他們便會隨我去越寧一趟?!?p>  蘇勤皺眉:“還請前輩告知姓名?!?p>  莫梟笑:“我是茅山村的大夫,與谷家交好,谷家的幾個孩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你若還是不放心,可以去問你的先生?!?p>  ……

  一刻鐘后,莫梟拿著一封信,將牛車趕上了官道。

  越地與其他州不同,氣候更濕熱,所以這個時節(jié),地里不僅有豐收的人,也還有栽種的人。稍大的孩子幾乎都去了村學(xué);老人家們或坐在院子外,或聚在村中石凳處,一邊摘菜,一邊與左鄰右舍閑聊。而這些日子里,他們尤其健談。

  “寒露要到咯……”

  “可不是嘛!哎喲,也不知道他們哪日回來……”

  “年年都這樣,我這褥子都給他縫好了?!?p>  “你家那個快滿五十了吧?”

  “四十九,明年叫阿鳴替他,也不知道好不好辦……”

  “得花銀子哦……”

  “花點就花點了……咦?阿善啊?!?p>  “阿善,怎么最近變害羞了?”

  “哈哈,大姑娘了嘛,不能再打趣咯……”

  路過這些老人家時,谷善兮抬了抬背上的竹簍,有些不適應(yīng)的偏頭。

  “阿善,又去莫大夫那呀?”

  這是和大哥二姐一塊兒出門的張平的奶奶。

  “嗯?!惫壬瀑鈧?cè)臉應(yīng)了一句。

  “哥哥姐姐不在,阿善是家里的大人了,變得懂事了啊……”張奶奶很慈祥,臉上笑得都是褶子,說話時正在縫衣服。那衣服,據(jù)說是縫給張平取媳婦時穿的。

  谷善兮胡亂地點頭,然后加快腳步。

  石凳這兒,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每日清晨,村中最老的一輩人由各家的漢子背來,張平奶奶這樣暫時獨居或者一直獨居的老人家,則由村里的半大小子們攙來。老了不愿挪動,又喜在人群里待著,他們能坐上大半日。莫梟也時不時去那轉(zhuǎn)轉(zhuǎn),給老人家們把把平安脈。

  因為太老了,他們的話題大都圍繞著疾病與死亡。有小輩在時,才會談?wù)勔酝谋鵂I日子、家長里短,聊聊過去種種,目光里,皆是依依不舍,與復(fù)雜的眷戀。

  谷善兮停在一棵木瓜樹下,看著那葉子在風(fēng)中擺動,就仿佛是老人們上下起伏的語調(diào)。

  是否有一日,我也會如此?像他們一樣,等待著永遠(yuǎn)離開?

  ......

  誰會不害怕呢?

  谷善兮左袖上的右手來來回回,不斷安撫著體內(nèi)的靈魂??勺詈螅€是逃似地離開了,拐了三道彎后,才稍顯鎮(zhèn)靜。

  “篤篤篤——”

  衛(wèi)瑾和聽到聲響后,跳著來開門。

  “你可真準(zhǔn)時,可惜,莫老頭不在?!?p>  “他去哪了?”

  衛(wèi)瑾和驚奇地停下來,湊近道:“喲喲喲,終于開口講話了。毒蝎子,你怎么跟變了一個人似的?”說完,他還像變戲法似的,舉出一只圓圓的繭:“吶,這可是我昨日上山時找到的,據(jù)說,里頭可以變出一只特別好看的蝴蝶,你要不要?。俊?p>  谷善兮后退一步:“我晚點再來?!?p>  “哎哎哎,沒事的啊,他不在,你照樣可以去藥田嘛。萬一……他今天不回來了呢?”

  “那我明日再來?!?p>  衛(wèi)瑾和追上去:“哎,等等,那你現(xiàn)在要去哪?上山嗎?正好,我也去?!?p>  谷善兮聽完,將背上的竹簍取下,遞給他:“那你幫我摘些茅香回來吧,家里的用完了?!?p>  “……”衛(wèi)瑾和愣?。骸安皇牵也徽J(rèn)識茅香呀?!?p>  谷善兮看向他。

  “……行行行。”但這玩意兒怎么背?衛(wèi)瑾和低頭搗鼓。

  離開莫宅后,谷善兮不知道該去哪兒,也就這樣一直沿著小路走。到達(dá)石凳時,她突然想往左拐去看看。

  通往官道的路更平坦,也開始見到一些野花,香氣總能讓人愉悅一些??僧?dāng)她站上官道后,左右皆是漫無盡頭的曲折道路,恐懼再次襲上她的心頭。

  她想要跑,便直直地朝著村北跑去。

  風(fēng)呼嘯著從耳邊刮過,那些涼意短暫地驅(qū)散了身上的黯淡。而一個人影,正巧與她迎面。

  那人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腳,穿著粗麻,拐杖不時往前探。見到谷善兮,他笑了,卻還不如哭著好看。

  “閨女兒,慢點兒跑。”還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那人就發(fā)出聲音來。那聲音很蒼老。

  不是因為年齡,而是因為滄桑。

  谷善兮由那聲音牽著,緩緩放慢速度。眼里,只余下那人的一張臉。

  為什么這樣一只眼睛、一句聲音,就叫自己涌出止不住的悲傷?

  谷善兮的雙唇微微顫動時,正與老人擦肩而過。

  “閨女兒啊……莫哭……”

  他的聲音啥沙啞,像是從古老的風(fēng)沙里傳來。

  一時間,谷善兮有些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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