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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短歌

018 龍腦安神

越州短歌 偈兮 2033 2020-05-03 19:20:42

  燭火晃動,一個疲倦的身影依舊趴在桌子上。

  窗外,蟬鳴陣陣,小院清寂。茅山已酣然入睡。

  “涼漢清泬寥,哀林怨風雨。愁聽絡(luò)緯唱,似與羈魂語……”

  迷迷蒙蒙間,谷善兮又聽見了那道聲音,還是帶著莫名的詞句出現(xiàn)?;秀敝校粋€激靈,坐直身體。

  昨夜睡不安穩(wěn),今日午時便試著小憩一會兒,可銀針、小刀、紗布與棕色的藥水等,一一入夢。

  她閉上眼,將手臂上的兩指換做四指。可那些記憶,尤其是最令她驚恐的那一張模糊的青黑面孔,仿佛仍然貼在她的身旁呼吸著。

  呼出的氣息都是帶著酸楚的。谷善兮無力地抱著懷里的小冊子,踏出灌鉛的雙腳,再一次將自己埋進屋內(nèi)的角落里。昏黃,忽明忽滅。

  隔著衣裳,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膚上那凸起的三粒印子……

  那樣長的管子,如何能進入人的身體?

  沒入我胸口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那個女人,又是誰?

  拿著刀威脅自己小弟的,真的是誰我嗎?

  ......

  谷善兮抿唇,將頭埋入臂彎中。

  不......絕對不是......

  浩大的孤獨與恐懼襲來,將她戰(zhàn)栗的身軀包裹。窗柩里的月光灑在五步之外,這樣蜷縮著沒入陰影里的,仿佛只是一只被世間一切遺棄的可憐生命。

  不是......絕對不是......

  她想起了谷鶴兮。

  那樣霽月風清的一個人。那樣一雙溫暖、包容又無比信任的眼睛。

  大哥一定不會遺棄我的,一定不會因為這些而厭棄......

  可是......

  “切切偲偲,怡怡如也……”

  “世人皆可為‘士’……阿善,你也可以。”

  女孩再也忍不住,任憑身體里的寒冷席卷周身,眼淚奪眶而出,一顫一顫的身影與暗四遭融為一體。

  蟬鳴悠遠,小院子靜靜悄悄……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點聲響。

  女孩站了起來。她的雙眼腫了。

  往懷里抱了幾個竹觚、一把茅香后,緩慢地朝桌邊走去。

  屋內(nèi)的這只熏爐是宋淑留下來的,這么多年來,用過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谷善兮將龍腦末撒在茅香上熏煙,如絲如縷的氣味從煙孔徐徐而出,隨著承盤上的灰燼越積越多,寧靜與平和的氣息彌漫全屋。

  取出筆墨與書刀后,谷善兮坐在案前,低頭提筆,仿佛之前所發(fā)生的不復(fù)存在。

  夜愈深,蟬鳴愈厚,女孩偶爾也還會掐上自己幾下,但很快又重新下筆。

  ……

  村子里的雞鳴終于響了,不知是誰輕輕舒了一口氣,木觚上的字跡也輕松了許多。

  鳴叫聲更近了,女孩的手肘開始撐上案桌,腦袋微斜。

  “……大樹轉(zhuǎn)蕭索,天陰不作雨……折楊柳……歲寒不相負……”

  當“負”字最后的一“點”被拉成長捺后,谷善兮松了手,垂下頭。墨汁在木紋上暈染開。

  又是一個個夢。

  晨曦擠入天幕時,另一個世界古怪得叫人失控。

  ……

  “吱——呀——”

  一個小人頭鉆了進來,門縫漏出長長的金邊。三姐怎么還沒醒?清清爽爽的谷粲兮倚在門邊思考著。

  咦?床榻上沒有人?他往另一邊望去……嗯?

  小家伙躡手躡腳地踩進屋里,好奇地往地上的竹觚掃去?!啊瓟?shù)可不亂歷?”他捏著兩根指頭,想把竹觚倒過來看,沒成想捏不?。骸盎萎敗?p>  他反射性地抬頭看去——谷善兮依舊呼吸綿長。

  呼——睡得可真熟。谷粲兮拍拍胸脯,放下心來,利索地將竹觚拾起。

  “折楊柳,愁……思滿腹中,歷亂不可數(shù)……折楊柳,寄言語儂歡,尋還不復(fù)久?”

  谷粲兮將三面看完,一字一句地念著。嗯……怎么讀起來這么熟悉呢?

  哎呀,他撓撓腦袋。實在記不起來了,如果大哥在就好了。

  小家伙抱著竹觚,上前了幾步,探著身子對著自家三姐左瞧右瞧。唉,要不要把人叫起來呢?

  “嘭嘭嘭——谷粲兮,快開門!”

  衛(wèi)瑾和的吼聲從院門外傳來,谷粲兮一驚。雙手亂舞一陣后,忙把即將落地的竹觚接住,然后輕手輕腳地放回原地。最后,還偷偷瞄了谷善兮幾眼,才做賊似的竄出門外,合緊屋門。

  小姑娘閉著眼睛皺著眉,似要被這叫聲煩得哭出來。

  “你干嘛呢,開個門這么久?”衛(wèi)瑾和大搖大擺地跨進院子,眼睛不時地往右邊瞧,身后跟著一大溜兒人。

  “谷善兮呢?”

  衛(wèi)瑾和趴在那窗欞邊望。

  谷粲兮和自己的朋友們打上招呼之后,回頭瞧見他那模樣,撇撇嘴:“還在睡呢。”

  她是豬嗎?哼,沒有爹娘就是好,睡到日上三竿了不會挨打。衛(wèi)瑾和抱胸,瞇著一只眼繼續(xù)探。

  “喂,你干嘛一直往人家屋里瞧?流氓!”孫薇薇熟門熟路地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沒找著谷善兮,卻看見衛(wèi)瑾和鬼鬼祟祟的姿勢。扯開嗓子叫了一聲。

  衛(wèi)瑾和被喊得老臉一紅:“什么流氓,你會不會說話。她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玉子尷尬地咳了一句,引來孫薇薇莫名其妙的眼神。

  衛(wèi)瑾和一愣,轉(zhuǎn)而與玉子迅速地交換一個眼神。嘖,彼此心領(lǐng)神會。

  “哼!”孫薇薇擠開他們二人,上前拍門:“谷阿善快起來!今日去巍縣呢!”。

  ……無人應(yīng)答。

  孫薇薇皺眉:“你三姐不在嗎?”

  谷粲兮如實回答:“在啊?!?p>  孫薇薇看見門未鎖,便推門而入。谷粲兮和他的小伙伴們沒動腳步;趙秀峰、玉子兩人也依舊站著。

  “哎哎哎,”想要跟上孫薇薇腳步的衛(wèi)瑾和被玉子一把拉?。骸澳愀陕锬?,人小姑娘的屋子呢?!?p>  衛(wèi)瑾和一臉莫名其妙,待對上他的眼神后,才反應(yīng)過來:“哎呀,毒蝎子算什么姑娘?!闭f完,還想掙扎著抬腳。

  孫薇薇湊近谷善兮的臉瞧。這黑眼圈,也太勤奮了吧?

  “喂,起來啦?!?p>  “谷善兮?”

  “你大哥回來了!”

  “……”

  孫薇薇抬起背在身后的雙手,開始猛烈地搖著谷善兮的肩膀,嘴里依舊是一通念。

  ……

  劇烈的白光刺入大腦,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鮮血淋林的斷骨躺在銀色的盤子內(nèi),覆蓋其上的血絲仿佛粘連著她的呼吸……

  谷善兮睜開眼,滿是驚恐。

  孫薇薇的手僵在空中:“你……怎么了?”

  谷善兮反射性地護住自己的兩側(cè)肋骨,那里傳來隱隱的疼痛,仿佛有什么外來的物體在那生了根。

  她猛吸一口氣,止住即將溢上雙眸的眼淚,轉(zhuǎn)頭看向?qū)O薇薇。

  “額……天亮了?!?p>  “嗯?!?p>  孫薇薇語塞。面對這樣的谷善兮,她有些不知所措。

  “額……我們?nèi)ノ】h,你,去嗎?”

  谷善兮沒有張嘴,只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哦。”

  ……

  等孫薇薇恍恍惚惚地坐上牛車后,她才后知后覺地想到:谷善兮不會出什么事吧?

  一連數(shù)日,孫薇薇都想去找谷善兮好好說說話,可是村學(xué)已開,爹娘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下學(xué)后,阿善又不在家,日日去幫莫老頭打理藥圃。

  此時,她坐在階梯上,愁眉苦臉地望著遠處曬藥的人。

  一旁的衛(wèi)瑾和抱著幾只楊桃吃得口齒生津、毫無形象,不解地問:“你干嘛一直盯著她?”

  孫薇薇嫌棄地看他一眼:“不關(guān)你的事。”

  衛(wèi)瑾和翻了個白眼。這茅山村的人真是古怪,要擱上京,這么和小爺說話的人,不是已經(jīng)被小爺打趴了,就是在等著被狠揍一頓。當然,也有例外。

  千里之外,一群紈绔子弟正各頂著一只寒瓜,雙腿打顫著。這姑奶奶有完沒完啊……

  “說!衛(wèi)瑾和那個傻子去哪里看美人了!為什么不叫上本……”

  一旁的樹蔭下,有個姑娘在一位少年邊上嘰嘰喳喳:“哎,小瓏怎么還是這么暴躁。上京也有很多美人呀!上次她還把莊貴人弄哭了呢,聽說皇上可心疼了……”

  少年忍不住扶額,將果盤又往姑娘面前移了移,還貼心地遞上一串葡萄。

  “嘻嘻,歸璞哥哥真好……唔……萄……甜呀……”

  小姑娘鼓著腮幫子說話,笑眼彎彎,一臉滿足。少年則是嘆出一口氣,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自己那不仁義的兄弟,然后繼續(xù)沉浸棋局中……

  “啊啾——”衛(wèi)瑾和打了個噴嚏。孫薇薇坐得更遠了。

  玉子終于被阿娘放行,推門而入。衛(wèi)瑾和瞧見了,忙招招手,快來!

  孫薇薇看了玉子一眼,不知為何,稍微有些別扭。而玉子望向這一處時,笑得也有些許做作,當然,還是帥氣的。

  衛(wèi)瑾和捧著一只楊桃,分別看向兩人,笑得神秘莫測。

  “來來來,坐坐坐?!毙l(wèi)瑾和笑得像只小狐貍,扯著玉子坐在他和孫薇薇的中間。

  微妙的尷尬與歡喜飄散在那兩人間。吃果的人則是滿面微笑,側(cè)著臉盯著兩人瞧。

  孫薇薇被這目光和氣氛給拱起了羞澀之意,腳一跺,嬌呵一聲:“看什么看!”說完,提著裙擺就走。

  玉子也連忙起身。

  衛(wèi)瑾和扯住他給塞了兩個楊桃,然后笑嘻嘻地揮手。

  這傻孩子一臉滿足地看著遠去的兩道背影,不住點頭,意猶未盡著呢。

  衛(wèi)七扶額。

  莫老頭和玉子打了個招呼。院子里便只剩衛(wèi)瑾和一人坐在階梯上,還有在藥田里忙活的谷善兮。他拍拍帶泥的雙手,打發(fā)少年和衛(wèi)七幫他去尋趙秀峰,然后走到屋檐下,給自己倒了一卮茶水。

  酉時將近,日光西斜,谷善兮一言不發(fā),依舊不知疲倦似地除草、除蟲、播種.....

  村子里下學(xué)的孩子們終于被阿娘們放了出來。院墻外傳來無憂無慮的笑罵爭吵聲,莫梟被這彌漫開來的氣氛感染,嘴角微抬。

  這是他最愛的時刻,也是整個村子最熱鬧、最有朝氣的時刻——讓他流連、不舍。

  臺階上的木檈是隔壁的施老爹幫做的;屋檐與屋門的木料是村中小伙子幫忙砍伐、抬運回來的;剛剛安頓下來時,院門時常搭著蔬菜、野果,隔三差五就能接到送來的雞蛋;就連自己第一次上山,也是由村中的半大小子們領(lǐng)著,指著各處的陷阱、有趣而古怪的植物給他說個不?!?p>  一眨眼,已有十三個春秋。

  莫梟也成了一個老頭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山野大夫。

  “下馬入秋田,與百姓共豐收……清牢獄、化舊民,二十二載數(shù)家村……”

  耳畔的歌聲從舊日吹來,雕梁畫棟皆成黃沙;伊人久逝,血骨親情在故鄉(xiāng),二十年碌碌何為?

  莫梟笑。一抔黃土,繼襲榮華,父親與大哥早就做了選擇。而自己呢?高門哪有性情人?

  當心門大開,遲到多年的蝕骨悲涼終于布滿全身,這反倒輕松了,輕松了。

  老者坐在臺階上,笑容逐漸與早來的夕陽融為一體,帶著眷戀與惜別,二者都已做好了沒入長夜的準備。

  于是,他看向谷善兮的眼神帶上了疼惜。一種老者對正在經(jīng)歷痛苦的晚輩的疼惜,絕不僅僅是像青年人那樣激烈的反應(yīng)與保護,而是像涓涓細流那樣悄無聲息。

  “阿善,先歇一會兒,我再幫你把把脈?!?p>  女孩聞聲,抬起臉,烏黑的眸子平靜如水,眼角的弧線勾列出近日的憂郁;臉上因熬夜泛起了油脂,雙唇邊緣帶著些許絳紫,很憔悴。她頓了一下,反應(yīng)有些遲鈍,然后,才慢慢放下藥鋤,洗凈手。

  女孩沒有看他,只靜靜坐了下來。莫梟遞出溫水,她慢慢地喝著。等氣息平穩(wěn)后,谷善兮才伸出手,莫梟搭上指尖……

  “我開幾包藥,你先喝上三日。晚間記得燃起熏香……可以試著日落后就寢、丑時起來、卯時再睡。”

  谷善兮沒有接過藥包,莫梟了然:“這幾日你替我做了不少事,折成工錢,足夠買下這些了。”

  谷善兮抿唇,這才點頭。

  莫梟嘆氣,安慰道:“你且放寬心。上次,我看你似乎很喜歡開闊的地方,那么,白日可以去山林、溪水邊安靜的地方,興許,在那里能自在一些。”

  谷善兮聽完,不自覺地閉起眼。她回想起自己在茅山頂端的時候,仿佛腳下能長出根莖,融入大地,一股清新而柔軟的力量讓她安心……思及此,她勾起一個陰郁的笑容。小姑娘此時的模樣,脆弱得有些不堪一擊。

  莫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陪伴。

  谷善兮深深呼吸,緩緩平復(fù)笑容,睜開眼睛。

  她頷首,用仍泛著淚光的眸子朝莫梟致謝。而后,腳步很輕,靜靜地離開。

  出了莫宅,她迎面碰到一位胡子全白、微微跛腳的富貴老人。

  老人家看清是她時,稍稍一愣,立馬將一只手背到身后,慈祥地打著招呼。

  谷善兮默默點頭,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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