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晃動,一個疲倦的身影依舊趴在桌子上。
窗外,蟬鳴陣陣,小院清寂。茅山已酣然入睡。
“涼漢清泬寥,哀林怨風雨。愁聽絡(luò)緯唱,似與羈魂語……”
迷迷蒙蒙間,谷善兮又聽見了那道聲音,還是帶著莫名的詞句出現(xiàn)?;秀敝校粋€激靈,坐直身體。
昨夜睡不安穩(wěn),今日午時便試著小憩一會兒,可銀針、小刀、紗布與棕色的藥水等,一一入夢。
她閉上眼,將手臂上的兩指換做四指。可那些記憶,尤其是最令她驚恐的那一張模糊的青黑面孔,仿佛仍然貼在她的身旁呼吸著。
呼出的氣息都是帶著酸楚的。谷善兮無力地抱著懷里的小冊子,踏出灌鉛的雙腳,再一次將自己埋進屋內(nèi)的角落里。昏黃,忽明忽滅。
隔著衣裳,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膚上那凸起的三粒印子……
那樣長的管子,如何能進入人的身體?
沒入我胸口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那個女人,又是誰?
拿著刀威脅自己小弟的,真的是誰我嗎?
......
谷善兮抿唇,將頭埋入臂彎中。
不......絕對不是......
浩大的孤獨與恐懼襲來,將她戰(zhàn)栗的身軀包裹。窗柩里的月光灑在五步之外,這樣蜷縮著沒入陰影里的,仿佛只是一只被世間一切遺棄的可憐生命。
不是......絕對不是......
她想起了谷鶴兮。
那樣霽月風清的一個人。那樣一雙溫暖、包容又無比信任的眼睛。
大哥一定不會遺棄我的,一定不會因為這些而厭棄......
可是......
“切切偲偲,怡怡如也……”
“世人皆可為‘士’……阿善,你也可以。”
女孩再也忍不住,任憑身體里的寒冷席卷周身,眼淚奪眶而出,一顫一顫的身影與暗四遭融為一體。
蟬鳴悠遠,小院子靜靜悄悄……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點聲響。
女孩站了起來。她的雙眼腫了。
往懷里抱了幾個竹觚、一把茅香后,緩慢地朝桌邊走去。
屋內(nèi)的這只熏爐是宋淑留下來的,這么多年來,用過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谷善兮將龍腦末撒在茅香上熏煙,如絲如縷的氣味從煙孔徐徐而出,隨著承盤上的灰燼越積越多,寧靜與平和的氣息彌漫全屋。
取出筆墨與書刀后,谷善兮坐在案前,低頭提筆,仿佛之前所發(fā)生的不復(fù)存在。
夜愈深,蟬鳴愈厚,女孩偶爾也還會掐上自己幾下,但很快又重新下筆。
……
村子里的雞鳴終于響了,不知是誰輕輕舒了一口氣,木觚上的字跡也輕松了許多。
鳴叫聲更近了,女孩的手肘開始撐上案桌,腦袋微斜。
“……大樹轉(zhuǎn)蕭索,天陰不作雨……折楊柳……歲寒不相負……”
當“負”字最后的一“點”被拉成長捺后,谷善兮松了手,垂下頭。墨汁在木紋上暈染開。
又是一個個夢。
晨曦擠入天幕時,另一個世界古怪得叫人失控。
……
“吱——呀——”
一個小人頭鉆了進來,門縫漏出長長的金邊。三姐怎么還沒醒?清清爽爽的谷粲兮倚在門邊思考著。
咦?床榻上沒有人?他往另一邊望去……嗯?
小家伙躡手躡腳地踩進屋里,好奇地往地上的竹觚掃去?!啊瓟?shù)可不亂歷?”他捏著兩根指頭,想把竹觚倒過來看,沒成想捏不?。骸盎萎敗?p> 他反射性地抬頭看去——谷善兮依舊呼吸綿長。
呼——睡得可真熟。谷粲兮拍拍胸脯,放下心來,利索地將竹觚拾起。
“折楊柳,愁……思滿腹中,歷亂不可數(shù)……折楊柳,寄言語儂歡,尋還不復(fù)久?”
谷粲兮將三面看完,一字一句地念著。嗯……怎么讀起來這么熟悉呢?
哎呀,他撓撓腦袋。實在記不起來了,如果大哥在就好了。
小家伙抱著竹觚,上前了幾步,探著身子對著自家三姐左瞧右瞧。唉,要不要把人叫起來呢?
“嘭嘭嘭——谷粲兮,快開門!”
衛(wèi)瑾和的吼聲從院門外傳來,谷粲兮一驚。雙手亂舞一陣后,忙把即將落地的竹觚接住,然后輕手輕腳地放回原地。最后,還偷偷瞄了谷善兮幾眼,才做賊似的竄出門外,合緊屋門。
小姑娘閉著眼睛皺著眉,似要被這叫聲煩得哭出來。
“你干嘛呢,開個門這么久?”衛(wèi)瑾和大搖大擺地跨進院子,眼睛不時地往右邊瞧,身后跟著一大溜兒人。
“谷善兮呢?”
衛(wèi)瑾和趴在那窗欞邊望。
谷粲兮和自己的朋友們打上招呼之后,回頭瞧見他那模樣,撇撇嘴:“還在睡呢。”
她是豬嗎?哼,沒有爹娘就是好,睡到日上三竿了不會挨打。衛(wèi)瑾和抱胸,瞇著一只眼繼續(xù)探。
“喂,你干嘛一直往人家屋里瞧?流氓!”孫薇薇熟門熟路地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沒找著谷善兮,卻看見衛(wèi)瑾和鬼鬼祟祟的姿勢。扯開嗓子叫了一聲。
衛(wèi)瑾和被喊得老臉一紅:“什么流氓,你會不會說話。她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玉子尷尬地咳了一句,引來孫薇薇莫名其妙的眼神。
衛(wèi)瑾和一愣,轉(zhuǎn)而與玉子迅速地交換一個眼神。嘖,彼此心領(lǐng)神會。
“哼!”孫薇薇擠開他們二人,上前拍門:“谷阿善快起來!今日去巍縣呢!”。
……無人應(yīng)答。
孫薇薇皺眉:“你三姐不在嗎?”
谷粲兮如實回答:“在啊?!?p> 孫薇薇看見門未鎖,便推門而入。谷粲兮和他的小伙伴們沒動腳步;趙秀峰、玉子兩人也依舊站著。
“哎哎哎,”想要跟上孫薇薇腳步的衛(wèi)瑾和被玉子一把拉?。骸澳愀陕锬?,人小姑娘的屋子呢?!?p> 衛(wèi)瑾和一臉莫名其妙,待對上他的眼神后,才反應(yīng)過來:“哎呀,毒蝎子算什么姑娘?!闭f完,還想掙扎著抬腳。
孫薇薇湊近谷善兮的臉瞧。這黑眼圈,也太勤奮了吧?
“喂,起來啦?!?p> “谷善兮?”
“你大哥回來了!”
“……”
孫薇薇抬起背在身后的雙手,開始猛烈地搖著谷善兮的肩膀,嘴里依舊是一通念。
……
劇烈的白光刺入大腦,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鮮血淋林的斷骨躺在銀色的盤子內(nèi),覆蓋其上的血絲仿佛粘連著她的呼吸……
谷善兮睜開眼,滿是驚恐。
孫薇薇的手僵在空中:“你……怎么了?”
谷善兮反射性地護住自己的兩側(cè)肋骨,那里傳來隱隱的疼痛,仿佛有什么外來的物體在那生了根。
她猛吸一口氣,止住即將溢上雙眸的眼淚,轉(zhuǎn)頭看向?qū)O薇薇。
“額……天亮了?!?p> “嗯?!?p> 孫薇薇語塞。面對這樣的谷善兮,她有些不知所措。
“額……我們?nèi)ノ】h,你,去嗎?”
谷善兮沒有張嘴,只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哦。”
……
等孫薇薇恍恍惚惚地坐上牛車后,她才后知后覺地想到:谷善兮不會出什么事吧?
一連數(shù)日,孫薇薇都想去找谷善兮好好說說話,可是村學(xué)已開,爹娘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下學(xué)后,阿善又不在家,日日去幫莫老頭打理藥圃。
此時,她坐在階梯上,愁眉苦臉地望著遠處曬藥的人。
一旁的衛(wèi)瑾和抱著幾只楊桃吃得口齒生津、毫無形象,不解地問:“你干嘛一直盯著她?”
孫薇薇嫌棄地看他一眼:“不關(guān)你的事。”
衛(wèi)瑾和翻了個白眼。這茅山村的人真是古怪,要擱上京,這么和小爺說話的人,不是已經(jīng)被小爺打趴了,就是在等著被狠揍一頓。當然,也有例外。
千里之外,一群紈绔子弟正各頂著一只寒瓜,雙腿打顫著。這姑奶奶有完沒完啊……
“說!衛(wèi)瑾和那個傻子去哪里看美人了!為什么不叫上本……”
一旁的樹蔭下,有個姑娘在一位少年邊上嘰嘰喳喳:“哎,小瓏怎么還是這么暴躁。上京也有很多美人呀!上次她還把莊貴人弄哭了呢,聽說皇上可心疼了……”
少年忍不住扶額,將果盤又往姑娘面前移了移,還貼心地遞上一串葡萄。
“嘻嘻,歸璞哥哥真好……唔……萄……甜呀……”
小姑娘鼓著腮幫子說話,笑眼彎彎,一臉滿足。少年則是嘆出一口氣,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自己那不仁義的兄弟,然后繼續(xù)沉浸棋局中……
“啊啾——”衛(wèi)瑾和打了個噴嚏。孫薇薇坐得更遠了。
玉子終于被阿娘放行,推門而入。衛(wèi)瑾和瞧見了,忙招招手,快來!
孫薇薇看了玉子一眼,不知為何,稍微有些別扭。而玉子望向這一處時,笑得也有些許做作,當然,還是帥氣的。
衛(wèi)瑾和捧著一只楊桃,分別看向兩人,笑得神秘莫測。
“來來來,坐坐坐?!毙l(wèi)瑾和笑得像只小狐貍,扯著玉子坐在他和孫薇薇的中間。
微妙的尷尬與歡喜飄散在那兩人間。吃果的人則是滿面微笑,側(cè)著臉盯著兩人瞧。
孫薇薇被這目光和氣氛給拱起了羞澀之意,腳一跺,嬌呵一聲:“看什么看!”說完,提著裙擺就走。
玉子也連忙起身。
衛(wèi)瑾和扯住他給塞了兩個楊桃,然后笑嘻嘻地揮手。
這傻孩子一臉滿足地看著遠去的兩道背影,不住點頭,意猶未盡著呢。
衛(wèi)七扶額。
莫老頭和玉子打了個招呼。院子里便只剩衛(wèi)瑾和一人坐在階梯上,還有在藥田里忙活的谷善兮。他拍拍帶泥的雙手,打發(fā)少年和衛(wèi)七幫他去尋趙秀峰,然后走到屋檐下,給自己倒了一卮茶水。
酉時將近,日光西斜,谷善兮一言不發(fā),依舊不知疲倦似地除草、除蟲、播種.....
村子里下學(xué)的孩子們終于被阿娘們放了出來。院墻外傳來無憂無慮的笑罵爭吵聲,莫梟被這彌漫開來的氣氛感染,嘴角微抬。
這是他最愛的時刻,也是整個村子最熱鬧、最有朝氣的時刻——讓他流連、不舍。
臺階上的木檈是隔壁的施老爹幫做的;屋檐與屋門的木料是村中小伙子幫忙砍伐、抬運回來的;剛剛安頓下來時,院門時常搭著蔬菜、野果,隔三差五就能接到送來的雞蛋;就連自己第一次上山,也是由村中的半大小子們領(lǐng)著,指著各處的陷阱、有趣而古怪的植物給他說個不?!?p> 一眨眼,已有十三個春秋。
莫梟也成了一個老頭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山野大夫。
“下馬入秋田,與百姓共豐收……清牢獄、化舊民,二十二載數(shù)家村……”
耳畔的歌聲從舊日吹來,雕梁畫棟皆成黃沙;伊人久逝,血骨親情在故鄉(xiāng),二十年碌碌何為?
莫梟笑。一抔黃土,繼襲榮華,父親與大哥早就做了選擇。而自己呢?高門哪有性情人?
當心門大開,遲到多年的蝕骨悲涼終于布滿全身,這反倒輕松了,輕松了。
老者坐在臺階上,笑容逐漸與早來的夕陽融為一體,帶著眷戀與惜別,二者都已做好了沒入長夜的準備。
于是,他看向谷善兮的眼神帶上了疼惜。一種老者對正在經(jīng)歷痛苦的晚輩的疼惜,絕不僅僅是像青年人那樣激烈的反應(yīng)與保護,而是像涓涓細流那樣悄無聲息。
“阿善,先歇一會兒,我再幫你把把脈?!?p> 女孩聞聲,抬起臉,烏黑的眸子平靜如水,眼角的弧線勾列出近日的憂郁;臉上因熬夜泛起了油脂,雙唇邊緣帶著些許絳紫,很憔悴。她頓了一下,反應(yīng)有些遲鈍,然后,才慢慢放下藥鋤,洗凈手。
女孩沒有看他,只靜靜坐了下來。莫梟遞出溫水,她慢慢地喝著。等氣息平穩(wěn)后,谷善兮才伸出手,莫梟搭上指尖……
“我開幾包藥,你先喝上三日。晚間記得燃起熏香……可以試著日落后就寢、丑時起來、卯時再睡。”
谷善兮沒有接過藥包,莫梟了然:“這幾日你替我做了不少事,折成工錢,足夠買下這些了。”
谷善兮抿唇,這才點頭。
莫梟嘆氣,安慰道:“你且放寬心。上次,我看你似乎很喜歡開闊的地方,那么,白日可以去山林、溪水邊安靜的地方,興許,在那里能自在一些。”
谷善兮聽完,不自覺地閉起眼。她回想起自己在茅山頂端的時候,仿佛腳下能長出根莖,融入大地,一股清新而柔軟的力量讓她安心……思及此,她勾起一個陰郁的笑容。小姑娘此時的模樣,脆弱得有些不堪一擊。
莫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陪伴。
谷善兮深深呼吸,緩緩平復(fù)笑容,睜開眼睛。
她頷首,用仍泛著淚光的眸子朝莫梟致謝。而后,腳步很輕,靜靜地離開。
出了莫宅,她迎面碰到一位胡子全白、微微跛腳的富貴老人。
老人家看清是她時,稍稍一愣,立馬將一只手背到身后,慈祥地打著招呼。
谷善兮默默點頭,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