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么了?
越寧城中的百姓低聲相傳,三三兩兩的人路過躬行大門,飛快掃去幾眼后,沒了下文。
在擺脫官兵的追逐后,谷善兮強(qiáng)硬地與幾人分開。
衛(wèi)瑾和罵罵咧咧,谷粲兮頻頻后看。
城南與城北相距雖遠(yuǎn),但一條越平大街將其相連。谷善兮靠著街邊走著,不知不覺隨人流進(jìn)了一條老巷。
巷子寬闊,兩側(cè)住了不少遷居而來的漢家人,可以看到家家門前墻角處置有香爐,門楣上貼有被大半年風(fēng)雨洗刷過的紅色對聯(lián)。
這里依舊熱鬧,充滿市井之氣。
走街串巷的貨郎,手腳麻利,抬起沉甸甸的擔(dān)子高聲吆喝。
孩子們紅著臉蛋,你追我趕,有的伸出光溜溜的腳丫子踩進(jìn)溝渠里。
緊接著,大人們揚(yáng)起怒罵,調(diào)皮搗蛋的小家伙兒迅速逃走,鬧作一團(tuán)。
男人挑起打好的水往家去;婦人背著襁褓里的嬰兒燒水做飯;老人家最有力氣,一捆柴一捆柴地往回抬。
谷善兮靜靜走著,目光流連于每一個人的臉頰。它們生動、安分,還帶著點兒癡嗔怒罵的隨意。她胸中劇烈跳躍的心臟,在這平凡景色的安撫下,逐漸寧和。
紫色悄然褪去,只留下淡淡的蒼白。
突然有些兒疲倦,四肢軟綿綿的。谷善兮停在巷中,不知想些什么。
越州秋雨頗多,陰晴不定。一陣大風(fēng)刮來,天色漸暗。
人們抬頭張望后,加快了步伐。
“哎喲,是不是又要大雨了?快收衣……”
“去叫閨女回來,莫貪玩了。”
“哎,把蓑衣帶上……”
在這嘈雜又熟練的聲調(diào)里,青石板一顫一顫,仿佛在期待著、雀躍著。
谷善兮緩緩看向天空,仿佛透過云團(tuán),看到了自己。
倏爾,濃黑密集,大風(fēng)咆哮。
雨點兒乘風(fēng)而來,向著地面砸下。
人們跑了起來。
“哎呀,我的貨!”
“讓讓,讓讓……”
“你這死孩子!還往外沖!”
一時間,路面上響起乒乒乓乓,還有毫無韻點的、手忙腳亂的關(guān)合聲,水花四下飛濺。除了為維持生計而奔走的男人女人,其余人,都匆忙歸家。
洪流傾斜而下,如她心中郁積半月的哀痛傾頹而下。疲倦,且愈加虛弱……
水流順著發(fā)梢,把衣襟浸濕;鞋底泡入冰涼,深了顏色。
來來往往的人跑過,唯獨她屹立不動。
谷善兮閉上眼,任由雨水沖刷她的愚昧、頹靡,和不知從何承襲的陰郁……
泥濘的空氣里忽而揚(yáng)起竹香,花茶翻滾,遲來的晨光朦朦朧朧。窗格內(nèi)素衫少年來回忙碌;小男孩調(diào)皮跑動時,少女在樹下含笑編發(fā)……
山中,男子將雪白小塊來回浸入溪內(nèi);爐火旁,女子輕輕擺扇,提起凝著水霧的木蓋;隔壁院子里,眼角生皺的婦人手腳利落,燒火做飯……
他們似有所覺,他們看過來了。他們看向谷善兮時,如暖春花開……
眼淚和著雨水而下。
茅山村的一切如同畫卷,在她面前鋪開,又飛快駛過,將她迅速地、毫不留情地拋入這空曠的街巷。冷風(fēng)入骨,唇齒生顫。
因寒冷而渾身發(fā)抖的谷善兮茫然四顧,雨水仿佛將她永恒地隔絕在人世之外……
孤獨。
徹骨的孤獨陣陣襲來,谷善兮就要站立不穩(wěn)。
她咬牙,她哭了出來。
是誰?是誰將她拋棄在這方寸之地?
是誰布下彌天大霧,將她圍困數(shù)載?
女孩兒的手撫上臉龐,肩膀蜷進(jìn)腿彎,大雨如鑿,將她搖晃的身形鑿得空空蕩蕩……
“……折楊柳,陰陽推我去,哪得有定主?”
陰陽推我去,哪得有定主?
哪得有定主?
無家之人終于被這場大雨擊倒,她蜷縮四肢,緊貼著古老的青石板。
青石板上褶皺起伏,如歲月,如難料世事,用它滄桑的肌膚安撫著或繼續(xù)傷害著這場大雨中的小小女孩。
有人在窗戶后頭善意看來,也有人閉緊門戶,抱走家里好奇的孩子。
雨水流經(jīng)人家,又靜靜地朝既定的溝渠流去;青石板上經(jīng)緯縱橫,轉(zhuǎn)瞬即逝。
……
老婦踩著烏鞮,頭戴斗笠,大半蓑衣帶來的陰影暫時庇護(hù)著這小小女孩。
“囡囡,冷哦……”
谷善兮抬起頭,雨水肆虐。
老婦滿面褶皺,脊背佝僂,那只撐起蓑衣的手臂卻是那么的有力。
谷善兮的眼眶涌出洪流,她想抓住那只手,她想成為那只手。
“囡囡,莫怕……”
谷善兮放聲大哭。
恐懼,不知被壓抑了多少年的恐懼從哭聲中綻放開來;
怨恨,因人性與教化而不敢見光的怨恨在哭聲中徹底自由;
還有孤獨,為不可言說的“恐懼”與“怨恨”而生的孤獨,終于無處遁形。
老婦慢慢蹲下身子,將蓑衣蓋上女孩的后背,那只粗糲的手輕輕撫摸,輕輕撫摸著那尚顯單薄的肩膀。
“不怕哦,囡囡不怕……”
……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老婦因舊疾疼痛而換了多少個姿勢,谷善兮終于將郁積多年的哀痛一倒而空。
雨后放晴。
泥濘的石板上時時折射出五彩的斑斕,家家收起擋雨的木板,推開窗戶。
谷善兮的笑很生疏,像新生的嬰兒正在努力學(xué)習(xí)著。
老婦的手很暖和,還很堅硬。
“囡囡,歸家去……”
谷善兮扯開嘴角,睫毛在下眼瞼處投下淡淡陰影。
“……囡囡,天晴了。”
谷善兮聞言,翻滾的情緒再次上涌。
“去吧,囡囡……”
那雙古老的眼睛渾濁,而渾濁之后,又有奇異光亮。
老婦拍拍她的手,龜裂的雙唇帶起一個驚艷時光的微笑。
谷善眨了幾下眼,踟躕著。
老人家抽走握著女孩的手,笑里帶著鼓勵。
谷善兮右手的大拇指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嵌進(jìn)食指的甲邊。她抿抿唇,邁開幾步,向后轉(zhuǎn)去。
晴光柔和,如同這片土地上年邁者的目光,總是那樣帶著祝福地望著年輕的孩子。
指甲嵌進(jìn)的地方泛起黃白,谷善兮回頭。
老婦揮揮手,那笑容仿佛與歲月融為一體,開始散發(fā)著無窮的生命之力,滋養(yǎng)著每一個回望的孩子。
女孩胸膛起伏,眼淚再次滾落……
她看向日光,呼出最后一口濁氣。那光暈一層一層,覆上大地,照耀在每一個努力生長著的生命之上……
一切開始變得不同。
一草一木、一屋一人,都逐漸放松。小小的女孩兒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力量在體內(nèi)涌動,四肢那么的輕盈,內(nèi)心那么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