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前,和藍祁夢出車禍的同一天,天空一樣飄著大雪,霧蒙蒙的,只看得見門前的那一小塊黃土地。
藍家亂成一窩蜂,祁舉痛了一天一夜,也叫了一天一夜。
嬰兒出生時,已是中午,在具體情況還不明朗的時候,全家子人都坐在一起,那一天中午雪下的特別大。可當接生婆遞過嬰兒的時候,告訴他們是女兒的時候,陰沉沉的氣氛包裹著整間屋子,這個皺巴巴的,還有些黝黑的,包裹在一件大衣里的孩子——是女兒。
周圍看熱鬧的叔叔伯伯嬸嬸都散去,似乎生下這個嬰兒是一件讓人特別不開心的事,他的爺爺奶奶搖著頭,嘆著氣,頭也不回的走了,都沒有伸出手抱抱她,都沒有看看她的小臉,甚至有些不待見她,這個家的歡迎儀式讓人感到沮喪。
現(xiàn)在你都不敢直視她的母親悲傷的臉,似乎剛才的疼痛已經(jīng)化成一股悲傷的逆流襲卷著她,抽泣的哭聲穿透冰冷的土墻房,再也無法停止,煙囪里的一股濃煙都被哭聲震得偏向一個方向,像是想要快速的逃離這個地方。
濃煙滾滾卷起的殺伐果斷被沖向天際隨風逝去,并不是想要離鄉(xiāng)背井,而是不被接納才無可奈何的隨風而散,終是無家可歸。
孩子剛到一個月的時候,他們就在計算,該如何處置這個整天愛哭的鼻子鬼。祁舉把嬰兒抱在懷里,他的父親藍寧也坐下,相互對視的眼神同時看向他們的女兒。
要不,我們把她送人。她的母親先開口,再次低下頭看著熟睡的孩子。平淡的眼神里沒有半點的感情,像是在看一個別人家的孩子那般。似乎她是鐵了心那樣做。
送誰去?藍寧嫌棄的表情,是在說女兒,誰家要。
他沉陷的眼窩中閃著有些寒冷的光,他像是放棄了這個辦法:畢竟這個年代計劃生育那么緊,誰家想要個拖油瓶放在身邊,再說,還是一個不怎么好看的拖油瓶。
我倒是知道有人要,但是……祁舉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轉瞬變成一抹寒冷的殺氣。如釋重負的臉上露出笑容,這讓人覺得她要送人的不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寶,而是一只生了病的小貓。
但是什么?藍寧激動得有些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緒,笑容涌上了臉。勾起的眼角扯著整張不合時宜的臉,肌肉在輕輕的抖動,身體按耐不住的向前傾,雙手搭在膝蓋上,不停的拍著。
是咱們隔壁村的老苗家,他家已經(jīng)有了四個兒子,就想要個女兒。祁舉眨眨眼,看看對面敲不定主意的藍寧,她巴不得一下子就替他做了這個決定。
可是那家人聽說找的是童養(yǎng)媳,而且人家還不怎么樣。這時他們倒是考慮起女兒未來的處境來,還談論得如此毫不違心。
與其送給那家人,我倒是知道一個好去處。是孩子的爺爺奶奶,話音剛落,門就被咯吱一聲推開來。他們頭上像帶著光輝那樣,推門的瞬間變成了救世主。
媽,你說的是?藍寧問,站起身,把最好的位置讓給他的母親。找起了杯子,泡上了茶,火也燒得更旺了一些,頓時,房間也變得暖和起來,嬰兒也在這時沉沉的睡去。
孩子的外公家呀,你看啊,那即是一家人,將來也不會對孩子怎樣,又可以給他們老兩口送去一個伴兒,老了還能陪他們,想清福倒是。她莊重的身體挺得直直的,威嚴的臉上露出一絲的笑容,嘴角拉平,上勾。
媽,我爸媽已經(jīng)養(yǎng)了我家五兄妹,他們不會為我們養(yǎng)孩子的。祁舉小心翼翼的說著,語氣溫和的像一只小綿羊似的,表情扯動面部肌肉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那能怎么辦?真要送去別人家做牛做馬。這時她倒是做起了家長的模樣,對孩子的未來負起了責任來。
話雖這么說。祁舉弱弱的說,將抖動的一只腿換成了另一只腿,騰出一只手來,動了動柴火。瞬時被翻動的柴火,濺起耀眼的火花,照亮每個人的臉,顯得更加的紅潤,火花像魔法那般,在看清他們每個人臉的時候,瞬間熄滅,帶著不甘的絕望。
它像是在為懷中的嬰兒打抱不平,燃盡生命的最后一點火光,以此作為反抗。
如果一定要送,那也得先送去他外公家,我就不信他忍心他的第一個外孫女送給別人家做牛做馬。藍寧的母親接過兒子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茶,小心算計著的臉上,變得煩躁。她將手中的杯子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威嚴地想要迫不及待的展示自己一家之主的本領。
但是,媽……
沒有但是,孩子交給我,我去送。她的母親斬釘截鐵,自信滿滿。
謝謝啊,媽。藍寧把手放在雙膝上,興奮得不知所措。眼中被柴火映得通紅,像一只嗜血的惡魔。
忽然他又皺起了眉毛,抖動的雙腿停下,右手撓著密集的頭發(fā):那萬一丈母娘不要養(yǎng),是不是又得送去?
語無倫次。
她何時接受我就何時不送。
哦……順著點頭的弧度,他似乎又將那份不安收起。
祁舉幾次欲言又止,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說,似乎她也覺得,這個去住再好不過。
還未等得及孩子一百天,三個月的時候,他們便收拾著孩子僅有的幾件衣服和一斤米面半斤白糖,一起放在孩子睡著的那兩個擺在一起的舊木椅上。
這時,天下起了瓢盆大雨,雷鳴閃電。
而此時,與舊木椅上情形截然不同的是孩子的父母親,他們站在那個暗黑色的角落里,一言不發(fā),但除了毫無表情的臉上,眼睛里泛著微光,即使在黑暗的角落里,依然清晰可見。懷里那個兩歲大的兒子,身穿一件軍綠色的小軍裝,白白胖胖,他用一種微妙的目光,看著躺在木椅上的那個襁褓中的孩子。
藍寧的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輕輕的走向孩子,看著她允許著小手乖巧的模樣,用手在她的臉上摸了摸,露出慈祥的笑容。
孩子……難道就沒有一件屬于她自己的新衣服嗎?藍寧的父親問,用手翻起幾件他大孫子小時候的衣服,一臉寒酸的回頭看著黑暗中的夫妻倆,他這,是明知故問。
這個孩子的出生,除了他們一家人,根本就沒有外人知道,也就是說他們是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目前他們藍家已經(jīng)有了第二個孩子,所以如此這般,他們是不會為一個將來不存在的人花一分錢的,還是個長得如此不好看的人。
這時孩子的小叔推門而入,毫不留心孩子是否睡著,猛烈的推開門,懷里抱著幾件發(fā)舊的雨衣,膝蓋以下全部被濺起的雨水打濕,他用手把頭發(fā)使勁的往后推,順便麻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粗魯?shù)陌延暌氯釉诘厣险f:非得今天嗎?說完用眼神掃了一圈周圍的人,他們都是一個表情,并沒有回答是或不是。似乎都在靜靜的聽著外面的雨聲,敲打在百瓦上的力度,只有雨不停,一直下,他們才能出門,這是為了避開所有人,為了避開計劃生育的人……
這像極了販賣人口的人販子,小叔這樣暗暗的想著。他從未知道送走自己的小侄女需要如此大的陣仗。他沒有在問,也沒說一些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將這個流著他們藍家血脈的孩子留下,侄女的出生沒有錯,錯在她是個女兒不得家人歡心,但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是如此的不得歡心,就連送她走,老天也是如此的發(fā)怒。
這樣是不是注定了她的一生?都不會遂著自己的心愿,連活著都得需要比別人更努力些。
穿上雨衣的四個人,圍著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的孩子站成一個圈,小叔掃了一眼,不由發(fā)出一聲笑,望向他的母親:媽,你來抱。
他的母親頓了好一會兒,在思考著什么,忽然豎起食指說:外面不僅雨大,風還大,你身力比母親好,孩子你來抱。
我?我又沒抱過小孩,而且還是這種天氣。小叔用手指了指自己,看看襁褓中的孩子,又看看他的母親大人,他是用生命在拒絕這個要求,不,是命令。
廢話,誰天生會抱孩子?
可是媽?我……
他用余光瞟了站在他旁邊的小妹,她是有些幸災樂禍的在笑嗎?他的腦里微微的震蕩著,大聲的說:小妹是女人,小妹抱比較合適。
三哥,媽讓你抱,你廢什么話?說著裂開嘴笑了笑,但此時的氣氛并不適合打鬧,于是小妹知趣的嚴肅起來,一臉正經(jīng),威嚴的看向她的三哥。
孩子放入大大的雨衣里,包裹嚴實,看不見了,似乎現(xiàn)在她真的不存在搬,只有她小姑手里的幾件舊衣服和一斤米面半斤白糖。
這便要打發(fā)她走了,一個連意識都還不存在的嬰兒,連哭聲自己都還無法控制的嬰兒,如此也無需征得她的同意,任由別人擺布,即使從此沒有母愛,不知即將淪為一個什么樣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都全然不在意了嗎?
孩子的父母站在門口,看著四個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如釋重負般嘆了一口氣,望向彼此笑了笑……將懷中的大兒子抱得更緊了一些。
雨一直下,雷聲穿透耳膜,直擊心臟,沒有要停的意思,風也一直吹,吹打著被雨淋濕的袍子,偶爾看見那小張熟睡稚嫩的面孔。
風雨中踱步前行,需要避開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