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祁夢毫無心思,坐在烈日當空下,她舉在手中的傘像是要被太陽的強光燒盡,然后一片火辣辣的頂在頭頂,她根本就一句都聽不懂他們在臺上唱什么。彝族姑娘們清脆的嗓音像涓涓的流水橫淌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坡,粗壯漢子的嗓音就像一面鑼,憨厚而穩(wěn)重,可是藍祁夢除了能聽見主持人的介紹,其余的彝語她一句都聽不懂。坐在身旁的秦超令聽得津津有味,她揮舞著空手掌,興奮的打著噓噓聲,她總是這樣,有用不完的精力。
藍祁夢從凳子上站起,收起遮陽傘,墊起腳尖往后看,但映入眼底的,一直只有閃著藍光的那幾輛警車,車旁邊站著的是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沮喪的低下頭,在心中勸告著自己:那個人無視你的存在,為何你還要如此心心念念,藍祁夢,你是來尋開心的,不是來自尋煩惱。
然而她來這個地方,不是提前知道了林言會在才會來的嗎。
祁夢,你站著干嘛?秦超令輕輕的拽了拽她的衣袖,揚起的臉被太陽照得有些油光滿面,眼睛瞇成一條縫。
沒有,我站起來透透氣,太熱了。
之前的一個月,整天都是淋淋瀝瀝的下著雨,所以天空放晴,溫度就會升的格外高。被烤焦的水泥地板發(fā)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草坪里站滿了人群,然后走回水泥路上的時候,踩在腳上的稀泥一步一個腳印,一串一串的腳印交織在一起,像一幅山河圖。長滿郁郁蔥蔥的山林,現(xiàn)在已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五顏六色,舞臺的對面,是一座開發(fā)過的高山,黃色的泥土上站著幾個人影,隱隱約約的,遙遠得像在落日的懷抱里。
山谷中央有一個大大的水潭,由于降雨量大,里面的水一片渾濁。周圍早已堆滿了火堆,像一座一座的小山丘,等所有節(jié)目表演完,人們就會圍著篝火跳舞。
太陽慢慢的斜向西邊,氣溫也隨著慢慢的減退,吹起了暖風,湛藍色的天空下那些五顏六色的遮陽傘,正慢慢的消失,節(jié)目已近尾聲,凳子被起身的人群弄得嘎吱作響,藍祁夢低著頭,看著往后退的無數(shù)雙腳,也跟著起身,被強迫性的扭轉(zhuǎn)身體,往回走,主持人的聲音在一片喧鬧聲中被壓低,那些關(guān)心的場面話,終于飄向了后山,若隱若現(xiàn)。
站在高山上的人挪不得步子,站在場外的人移不動身子,場內(nèi)的人開始手挽著手,圍著那一個水潭,站成了三大圈。當太陽緩慢地移著步伐,那些滿身灰塵的人又抖去塵埃,精神抖擻,篝火晚會要在黑夜來臨之前點燃,視線之外的落日余暉,把天空燒成一片金黃色,站在下面的人群,也像身披盔甲,與天空幾乎完全融為一體。
七月火把節(jié)的音樂在舞臺的音箱里響起,躁動的氣氛開始喧鬧起來,舉著火把的人開始站在火堆旁,只聽一聲令下,一陣白色的濃煙之后,木柴燃燒發(fā)出可怕的嘎吱脆響,火光沖天,隨著篝火被點燃,人群開始扭動身體,跳動步伐,嗚呼聲伴著木柴的燃燒聲,砸在山谷的石頭上,然后又迅速的彈回,直插云霄。
夜幕被輕輕的拉下,西邊的那一片云彩慢慢的褪去顏色,樹影開始變得沉重起來。人群輕快的步伐踩踏出的塵埃,漫天飛舞,帶著一股清香的泥土味,穿過透明的空氣,彌漫在這片深藍色的天空下。
藍祁夢退到了圈子外,站在繁華喧鬧的邊緣,凝視著這片光景,暖風吹過的時候,那雙彎彎的月牙也變得有些暗淡,她的四周仿佛被一片壓抑的氣氛包裹著。
她掏出手機,看了一遍又一遍,可依然空蕩蕩的,心中被空出的那一塊,再熱鬧非凡,都無法填滿。她站在光禿禿的一塊水泥地上,抬頭仰望星空,竟覺得有些冷清蕭條,樹影下的那些陰暗角落里,似乎站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孤獨靈魂,面對眼前人喧嘩,他們望眼欲穿,而本身卻是一個透明的載體,伸一伸手,握在手中的是一陣又一陣的風,看著別人眼中閃過的那些光彩,絕望的將頭低下。
藍祁夢動了動緊握的雙手,無法握在手中的那一股暖風順著指縫溜走,她有些沉重的低下頭,像是自嘲那般輕輕的拉起嘴角,邪魅的笑容將孤獨的靈魂劈成兩半,在世界的兩端,分別承受著不同的孤獨。
她為了能與他離得更近一些,為了能與他呼吸同一樣的空氣,為了能吹同一樣的風,將自己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些手無足措,她看著那燃燒的火苗,與圍在火堆旁翩翩起舞的人群,臉上慢慢綻開的笑容,像那失了魂的鬼魅。她不能感同身受那一份喧鬧,而是那一份喧鬧將她拉到一個低沉的深井,她努力的想要與大家融為一體,可偏偏站在人群最中央也感受不到那份熱烈。
她一遍一遍的看著手機,數(shù)著時間的秒鐘慢慢的過,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拖得格外長,終于篝火慢慢的燒盡,冒出一團一團的黑煙,大家在吵鬧聲中不舍得慢慢散開手,面掛笑容的與身邊的伙伴點頭微笑,那一種陌生感,在神秘的夜空下,散發(fā)出無限的溫柔。
終于走過那一條長長的水泥路,到車里的時候,秦超令的老公和他的女兒靠在椅背上,沉沉的睡著。秦超令換下她的彝族服裝,從老公的手中接過女兒,溫柔的眼神像一陣暖風拂過,用手在女兒的小臉蛋上輕輕的撥弄著她的碎發(fā),小聲的說著:今天委屈了我的小心肝。
車子終于啟動,藍祁夢累得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話,她也不想說話,她把身體靠在椅背上,緊緊的閉著眼睛,假裝睡去。
黑夜已至,小村莊便落入一個深邃的谷底,被一片黑色籠罩,人家漸漸亮起的燈光就像螢火蟲的尾巴,聚集在一個地方,密密麻麻。而此時最亮堂的,是那座最寬敞的小學食堂門口,篝火旁站著穿著不同警服的警察,忙碌了一天,他們終于可以歇下來吃一頓飽飯??救虻奈兜里h香四溢,漫出這一座小山谷,隨著黑色的空氣,順著路慢慢的往上爬,飄往山巔。木柴被燒得嘎吱作響,火焰直沖天際,擺成一排長長的餐桌上,穿著制服的警察陸續(xù)從篝火旁撤回,坐上餐桌,香噴噴的食物撲鼻而來。
然而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除了那拼命燃燒的篝火,四周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停電了,一片唏噓聲順著餐桌游走,他們紛紛從兜里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微弱的光芒照著彼此的臉,陷入一片嘆息聲里。
此時,藍祁夢他們已經(jīng)從村莊里駛出來的小汽車,還停在半山腰,像蝸牛背著重重的殼,一點一點的往上挪,已經(jīng)過去足足一個小時,可是那排成長龍的車隊,依然停滯不前。步行著晚上爬的人,過了一波又一波,而車輛,依舊只能亮起兩只無辜的大眼睛,照著前面的車輛,催促的喇叭聲終于也在長久的等待中熄滅,偶爾從駕駛座伸出來的腦袋,此時正打開車門與前后的司機相互的吐槽著,焦急的面孔慢慢的平靜下來,反而欣賞起這一番美景來。
長長的車隊從山底一直排到山巔之上,亮起的車燈將整條彎曲的道路燃燒著,在神秘的深藍色夜空下,像一條會發(fā)光的長龍,盤旋于整座大山上。星光璀璨,密密麻麻的像芝麻似的粘在夜空上,深藍色的夜空,有一條藍色的河流橫穿整個天際,芝麻似的星星顯得更加耀眼,夜空中被開了的那一道口子,神秘得讓人感到有些恐懼。
藍祁夢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站在外面,深深的呼吸著,隱隱約約的音樂從車窗里冒出來,還有小汽車從氣管里冒出的聲音,以及山底下看不見的車輛而拉著長長鳴笛的警車,還有路過的人群聊天的聲音,孩童的嬉鬧,不一樣的旋律混在一起,將整個寂靜的夜晚變得熱乎起來。藍祁夢抬頭望著夜空發(fā)呆,身子靠在小汽車上,腳尖離地面輕輕的踩踏著,白色的耳機線從領(lǐng)口抽出,耳塞掛在耳朵上,正播放著張國榮的《風在起時》。
就那一瞬間,感覺腳下的地面晃了晃,身體也跟著傾斜了一下,緊接著是轟隆隆的一聲巨響,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響動,像石頭從高山滑落的聲音,像大樹倒下的聲音。剛剛村莊里的燈火人家,此時已是黑燈瞎火,車里的行人聽到響動,都紛紛的站了出來,議論紛紛。藍祁夢站直了身體,借著車燈四處張望,可是微弱的連四周都看不太清楚,不知為何,她的心,忽然變得很驚慌,有些隱隱的作痛,不停的加速拍子,她掏出手機,扯下耳機線,將手機高高的舉在半空,依然沒有信號。她把腦袋伸進車里,秦超令抱著她熟睡的女兒,也有些打盹。
超令,你手機有信號沒?藍祁夢顯得有些慌慌張張。秦超令從座椅上摸出手機,按亮屏幕看了一眼,對著藍祁夢搖了搖頭,放下手機,伸長了另外一只腿,輕聲的說道:怎么啦?
沒有,我感覺村莊里面好像有山體滑坡,還是什么的,反正就是有什么東西倒下了。藍祁夢舔了舔嘴唇,頻繁的眨著眼睛。
不會吧?今天天氣那么好。
可是之前下了一個月的雨,我現(xiàn)在有些擔心……藍祁夢停了下來,將頭伸了回來,靠在車身上,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你擔心林言。秦超令替她說了出來,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算是默認了。
就在這頃刻之間,半山腰里又發(fā)出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和剛才的聲音一模一樣,持續(xù)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站在車外的人都紛紛的看向同一個方向,屏住呼吸,聽著那一聲巨響,慢慢的寧靜,聲音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松了一口氣,可是現(xiàn)在車無法移動,四周又都是大山,所有人又都提心吊膽。
祁夢,你給林言打個電話問問。秦超穎抱著她的女兒下了車,聲音里有些焦急。
我在打,一直占線,怎么辦?藍祁夢望著秦超令。
你別急,沒事兒的。秦超令把熟睡的女兒交給老公,用手輕輕的拍著藍祁夢的肩膀,卻微微的皺起眉頭。
不,剛才有人打電話說山體滑坡是……那座小學的位置,林言他們就在那兒吃飯呢。藍祁夢的聲音有些哽咽,視線變得有些模糊,似乎周圍變得更幽暗,空氣里飄蕩著的仿佛就是一股血腥味。
你問問有人出事沒有?
那人沒來得及問,電話就斷線了。
你別著急,你看看,我們旁邊也有山體滑坡,我們大家都沒事,相信林言他們也沒事兒。秦超令說完,緩緩的低下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又繼續(xù)說道:說不定林言他們還來不及去吃飯。
藍祁夢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她專心致志的聽著電話另一頭的響動,可是一直傳來的依然是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著同樣的回答。
祁夢,你是不是……
超令,我先下去看看,你們在這兒等我。
回來。秦超令拽住藍祁夢的手臂,看了她一眼,緊緊的皺著眉頭,微微的動了動嘴唇,把原本想要問的話換成了另一句:你連小學的位置在哪里都不知道,你怎么去,黑燈瞎火的,誰知道等一下垮的是哪一個地方,你只是長了兩條腿,不是翅膀。
沒關(guān)系,我去問問,或許下面的人知道,我不會亂跑,我沿著大路走,走不丟的。最后的那一抹苦笑,秦超令的心被她揪了一下。她的樣子,和曾經(jīng)林言離開時候一模一樣,強裝鎮(zhèn)定,苦澀的笑容像染了毒藥,亮晶晶的眼中失去了光澤,眼底一片黑暗。
她,難道一直都是這樣過的嗎?如果是這樣,她的演技,早已爐火純青,或許他們,都被她的表面騙了,包括林言。秦超令松開她的手,在心中這樣問著自己,不知道為何,被揪起的心痛變得一陣一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