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北越之行(五)
“我、咳咳……我沒事!咳、咳咳……”
越崇武也走了過來,送水、送手帕,十分關(guān)懷,但說出的話卻十分欠揍。
“你對我有意見是不是?明知道老白緊張你,你趁著他不在就作踐自己,你想他回來也拿劍指著我眉心是不是?”
越崇武這話影射的,是沛寧府外那一次,喬佚馭刀指著衛(wèi)子凌眉心的事。
事因她一聲不吭、坑了大伙兒、一個人留在乾寧門守城。
當時衛(wèi)子凌只是被動地配合了她舍身救人的計劃而已,就承受了喬佚最大的怒火。
這會兒喬佚拿她當個瓷娃娃,她卻明知自己不能飲酒、偏要飲酒,咳成了這個鬼樣子,等喬佚回來一看,豈不又得把罪名安到他頭頂?
“啊不是,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東宮太子了,他不敢拿劍指我!再說,是當歸分配到了席上伺候你的苦活兒,你咳、他錯,老白要指、指的還是當歸!”
成雪融這會兒咳得話都說不了。
并非單純的咳疾,實際上她是被嗆著了。
她喝得太急了,偏偏北越的酒特別烈,從喉嚨到心口,一路燒著。
又因為過分瘦削,這一咳,連帶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雙眼也都蒙上了水汽。
成雪融第一想法是,好在無雙不在這,要不又得心疼了。
第二反應,才是透過濛濛水霧,去看衛(wèi)子凌。
衛(wèi)子凌一手托著她小臂,一手輕拍她背心。
低垂的眸子掩在睫毛后,看不出多少情緒,只有微蹙的眉頭,預示著他恰到好處的關(guān)心與擔憂。
“姑娘咳得這么厲害,殿下,不如叫平大夫來看一看?”
衛(wèi)子凌這個提議十分中肯,但不知為何,越崇武遲疑了。
“這個時辰,平大夫一般都是在……別麻煩平大夫了,我給她輸點內(nèi)力先……”
成雪融忙搖手,換越崇武冷嗤。
“你當我不知道呢,金大勇早寫信回來說了,給你輸?shù)膬?nèi)力還必須是不帶陽剛火力的,是不是?”
是,但令她下意識要拒絕的,并不是這一點。
“嘁,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為人多仗義,為了怕我傷了自己,因此這么矜持?”
成雪融心想,我是真仗義、真怕你傷了自己、才這么矜持。
但再回味下越崇武這毒舌技能,她忽然不想仗義了。
反正他要扮演一個武功平平的草包太子,揣著一身絕世武功沒有用武之地,那不如輸點給她續(xù)命。
于是她搖著的手不搖了,遞過去給越崇武。
“來,咳咳……陰寒、內(nèi)力……咳咳咳,來一車!”
“你這只是毒手!”
越崇武翻著白眼嫌棄。
他站在她左側(cè),正好靠近她被紅蔓蛇咬過的左手。
氣呼呼地坐下,氣呼呼地閉眼,不多時,手心抵上她肩膀。
一股強盛的寒氣透體而入,成雪融打了個冷顫。
“姑娘,金大勇說您是被一劍貫胸,陶氏那邊可是誆到了什么強援,竟能越過公子重傷您?”
衛(wèi)子凌問話太妙了,一個“誆”,一個“越過”,幾乎就將敵我陣營、當時情形給猜了個差不多。
可衛(wèi)子凌猜不到,這世間有句話,叫人算不如天算。
“是周莫?!?p> 她算不到周莫在七萬五千周堯軍被全殲之后,還深情款款地,揣著救逆丹來助她、一路助到竹桐山。
若是周莫一出現(xiàn),便質(zhì)問她元荈府瘟疫的事、對她表現(xiàn)出哪怕一點點的憤怒,或許她都不會攤上這傷、不會落下這后遺癥。
“是我心慈手軟了。”
成雪融一句“心慈手軟”,令衛(wèi)子凌愣住。
關(guān)于成雪融和周莫的事,他所知全靠傳聞。
傳聞夏荷小姐因周莫叛變、最后尸骨無存死于武湖之上;
傳聞周莫為夏荷小姐低頭,向大成求娶太長公主;
傳聞周莫為尋阿儺辛動怒,屠昭陽十萬官民性命;
傳聞阿儺辛被周莫軟禁,七萬五千大軍滯留元荈府不進不退,不久衍生瘟疫,全軍覆沒;
……
傳聞中,自始至終沒有提到成雪融,但衛(wèi)子凌知道,那個一直和周莫在過招的人,就是成雪融。
傳聞里說的,乃是一個亂世愛情故事。
衛(wèi)子凌也曾迷惑,以為曾經(jīng)信誓旦旦、非她的無雙不可的成雪融,真的已經(jīng)移情別戀。
為此,他氣憤、懊惱、悔恨……
傳聞一則則飛來飛去,忽然在某一次不知是第幾次的冥想中,他茅塞頓開,悟了其中貓膩。
正是日頭西斜月初起的時刻,在難得的日月同輝下,他苦笑。
為何會如此昏了頭、亂了心,竟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情都要琢磨這么久?
北陰山、雪洞中,她一句“我想和無雙在一起”,無怨相隨的堅毅、無悔赴死的決絕,早已成他夢魘。
早年為她動過、后來又消停的心,在那一刻被撼動。
可那一刻剛剛復燃的情,又注定了,只能隱藏。
她只想和她的無雙在一起。
當初是,現(xiàn)在也是。
她,又怎會真的看上周莫?
周莫栽在她手里,才合理。
“恕在下冒昧問一句,周莫理應視姑娘如珍似寶,又怎會如此重傷姑娘?”
“誤傷?!?p> “哦?”
衛(wèi)子凌垂眸,似有若無地笑。
“那周莫如何還能活著?”
“……”
“必是姑娘勞心勞力了?!?p> “……”
對上衛(wèi)子凌這種面上笑著、心里黑著、話聽第一遍軟綿綿、再品第二遍都是針的人!
成雪融哀嘆:“我太難了。”
“既要讓周莫死了心不再找姑娘,又要叫公子消了氣不再殺周莫,這確實不容易。”
成雪融:“……”
壓根兒就不是說的這個難!
她斜眼看衛(wèi)子凌,“你太黑了?!?p> “哼哼?!?p> 一聲嗤笑,是越崇武。
他收了手,氣色已經(jīng)差了幾分,看著兩人說:“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你倆誰也別說誰,都黑!”
“好,我黑,我對不起,剛才那一杯酒就當我跟你賠罪吧?!?p> “啊別,你賠個罪就讓我逆行氣息給你輸那么多內(nèi)力。姑奶奶啊,您沒錯,您繼續(xù)作?!?p> “對了姑娘,您方才說,有事相求?”衛(wèi)子凌問。
“嗯?!?p> 成雪融的手在桌上敲著,衛(wèi)子凌眼疾手快,塞了杯紅棗茶在她手里。
她輕笑,舉杯,“我死了之后,想請你們攔住無雙?!?p> 她這話一落,越崇武起身,踢了凳子回他自己的正位上去坐了。
好像沒聽見一樣。
衛(wèi)子凌解釋說:“殿下與老白多年兄弟,這事姑娘不必相求,求了,才是看不起殿下?!?p> “我知道,但不說,我心里總是放不下?!?p> 她看向越崇武,“江離,你不給我一句準話,我心里就是放不下?!?p> “好,那我就給你一句準話,你死的時候,我會攔著他跟你去死,好了,你可以安心死了吧?!?p> “……可以了。”
真是的,以前只覺得他可流氓、可文藝、可市井、可矜貴,但從來沒想過,他還能這么別扭。
算了,別扭就別扭吧,反正他的意思她懂了。
成雪融舉杯,“那我以茶代酒,謝謝了。”
“姑娘,”衛(wèi)子凌提醒她,“既是如此,您便不該再離開北越了。剛才老白說您要去百里堡、鎏京……”
“照去!”
越崇武喝著酒,冷聲打斷。
“我絕對來去自如,你前頭收拾包袱、我立刻給你駕車!哼哼,不就一個破太子么,能攔得住我?”
“殿下……”
乓——
越崇武又摔酒杯了,第三個。
“說多少次了,我不是殿下!別叫我殿下!”
他起身離席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頓步回首。
“衛(wèi)子凌,為什么非我不可?你既然認定越氏血脈,大可從姓越的子弟里邊再挑一個來輔佐、培養(yǎng),這樣你還能省心點呢,何必逼得我不痛快、害得你也不痛快?”
說完,陸續(xù)傳來腳步聲、開門聲、風聲、雪聲,還有喬佚清冷的喊聲。
“江離?”
“嘿,老白!”
“散席了?雪兒呢?”
“不管她了,走,咱喝酒去!”
最后,又是關(guān)門聲。
.
兩熟釜還在咕咚咕咚地響著,加了牛油的麻辣湯底越熬越香,但有幸聞到的,只剩成雪融和衛(wèi)子凌。
“姑娘說得多、吃得少,還沒飽吧?來,再吃點。”
衛(wèi)子凌執(zhí)公筷,又涮了好幾樣肉和菜,并著湯里熬得透透的菌菇,一起撈到成雪融碗里。
成雪融默默地吃著,一邊在想,該和衛(wèi)子凌說什么。
有懷疑就心癢癢,是個人都這樣。
尤其懷疑的對象是衛(wèi)子凌。
萊安小神童衛(wèi)子凌,大成早慧公主成雪融,這兩個名字放在一起,是朋友、是敵人,都不違和。
實際上,分屬兩國,這立場注定了他們不能是永遠的朋友,也不會是永遠的敵人。
但今日,在命不久矣的今時今日,她想探究的,并不是立場,而是……
“姑娘。”
忽然,衛(wèi)子凌打斷了成雪融的胡思亂想。
“姑娘是不是想問,現(xiàn)在殿下怎么變成了這個性子,我和殿下之間又是怎么回事?!?p> “如姑娘所見,殿下不承認自己是殿下、也根本不想做太子,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隱跡江湖?!?p> “他雖然生我的氣、私下里從不給我好臉色,但在人前,他敬我、重我、肯定我,一次又一次想給我官做,扶我上青云路。”
“但是,我拒絕了?!?p> “他想助你成氣候,然后抽身而退,但你想留住他,因此甘為布衣、甘居人下?”成雪融總結(jié)著問。
衛(wèi)子凌輕笑,舉杯豪飲。
“是?!?p> “殿下心里是有北越的,否則他不會回國、不會纏著董大使探問火藥之事……”
“殿下心里也是有皇上的,初回京時他與皇上抱頭痛哭,后來又一日三詢、情真意切絕不是假……”
衛(wèi)子凌說著,唇角淺笑漸漸淡去,或是酒喝多了,他撐肘扶額,半闔著眼,神情迷惘。
“他說了絕不會重審烏頭案,還嚴令我不許暗查烏頭案……”
“先太子明明含冤、明明已死,他卻任由外界流言紛擾,不說先太子、只說前太子……”
“明明先太子就在那兒,他卻不叫人去接回皇陵,他任由世人罵先太子畏罪潛逃、不知去向……”
“他……九殿下他……心里有個秘密,他……為什么要保護那個幕后之人……”
慢慢地,衛(wèi)子凌連半闔著的眼都徹底閉上了。
成雪融拿不準他到底是喝醉了還是沒喝醉,想來像衛(wèi)子凌這么克制、深沉的人,不會允許自己醉。
她輕晃他。
“老衛(wèi)?魏先生?衛(wèi)子凌!”
衛(wèi)子凌睜眼,眼中一片腥紅;
狠狠地閉眼、慢慢地睜眼,眼中換了迷離;
又疲憊地閉眼、再緩緩地睜眼,終于一片清明。
成雪融呵呵冷笑,“衛(wèi)子凌你累不累?”
衛(wèi)子凌卻回了她一個溫潤的笑,笑意融融,令人如沐春風。
“姑娘累了?是否要回房歇息?”
“衛(wèi)子凌,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你,你這么裝著、這么扛著,你累不累?”
“那姑娘累不累?從宮闈到戰(zhàn)場,從兒女情到家國義,從天之驕女到命不久矣,姑娘又累不累?”
成雪融啞口無言。
就是這么一個瞬間,忽覺滿心疲憊。
“累,如何不累?”
“可你也說了,我命不久矣……”
“再累,也累不了多久了,到時候我睡個夠……”
兩人都靜了下來。
濃烈的牛油香氣中,除了兩熟釜咕咚咕咚響著的聲音,就是成雪融時不時一聲干咳。
半晌,衛(wèi)子凌忽然問:“在這道劍傷之前,姑娘可是遭遇了什么?”
“……嗯?”
“我交代過,優(yōu)曇婆羅花水蜜丸該用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姑娘被一劍貫胸,若有那靈藥丸子,即便只有一顆,想來也不至于落下這么折磨人的咳疾?!?p> “不巧的很,靈藥丸子早吃完了。說來,也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那次,我就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p> “哦,又是誰傷的?”
“……是、無雙。”
“什么?”
衛(wèi)子凌驚訝地兩眉高高挑起,好半天才歸位,然后搖頭苦笑。
“真可惜,我竟錯過了那么多好玩的事情?!?p> 這是今天晚上衛(wèi)子凌第一個帶有負面情緒的笑,可成雪融卻覺得這個笑很可愛。
他一肩挑著太子冤案、一肩挑著滅族大恨,六年隱姓埋名、異國漂泊,沒有黑化就厲害了,哪還能有那么多正能量天天笑得跟個小太陽一樣?
他就是當著她的面哭,她都不會覺得太震撼。
成雪融佯裝惱怒對他冷哼,但心里知道,自己眼中有笑意。
“喂,衛(wèi)子凌你還是不是朋友???我都差點死了你說那是好玩的事?”
衛(wèi)子凌又飲了杯酒,慢慢地問:“這事……跟周莫有關(guān)系?”
成雪融喝著紅棗茶,給他豎起個大拇指。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么省事。
“是……夏荷小姐‘死’在武湖上的那一次?”
成雪融給他晃了晃豎著的大拇指。
“能將桀王周莫耍得團團轉(zhuǎn)、最后更是兵不血刃地全殲了他的周堯大軍,這事還不夠好玩嗎?姑娘好心計,這都可以叫夫子們抄了去,用作教導學生謀術(shù)的案例了。”
“噢,不敢不敢、過獎過獎?!?p> “所以……”
衛(wèi)子凌起身,對成雪融深深一揖。
“在下想請姑娘細細將那些好玩事兒都說了,也教在下學一學姑娘的心機謀術(shù),不知姑娘可愿賜教?”
成雪融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教你?心機謀術(shù)?”
衛(wèi)子凌肯定是在開玩笑。
他的心機少了嗎?他的謀術(shù)差了嗎?他還要人教嗎?
不過,看衛(wèi)子凌這么有誠意,對著她拜了又拜,成雪融還是心軟了。
“坐坐坐,朋友一場,講講故事而已,干嘛這么客氣?”
衛(wèi)子凌從善將坐,卻不知怎么地,又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杯盞。
成雪融退開些,看著衛(wèi)子凌的手忙腳亂,起初還是看戲般的笑,忽然,意識到什么……
剛好衛(wèi)子凌收拾好了,又是一杯不多不少八分滿的紅棗茶放在她桌前,請她落座。
“姑娘請說,在下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