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北越之行(六)
“怎么樣,我北越的酒?”
“烈?!?p> “和你西北軍營的酒比呢?”
“一樣?!?p> 越崇武披著白狐大氅,和同樣一身白的喬佚一起,坐在鄢邊府主殿屋頂上。
上弦月、月色稀薄,漫天雪、雪色昏暗。
在銀裝素裹的天地之間,屋頂上兩個白色身影幾乎看不見。
越崇武仰脖子哈哈大笑,絲毫不怕人聽見。
經(jīng)過幾次暗殺事件,如今鄢邊府的巡邏監(jiān)察工作,已經(jīng)由董志林帶來的使團護衛(wèi)接手,也就是原先喬佚帶著的喬家軍精兵。
都是自己人,自然什么都不怕。
“老白你太諂媚了,既然和你西北軍營的酒一樣,那我北越的酒最多得你一句還行,烈這個字受不起。”
“西北軍營的酒也烈?!?p> 喬佚這話極具王婆口吻,越崇武聽了又是哈哈大笑。
“但是……”
緊接著一個轉(zhuǎn)折,讓越崇武靜了下來。
“但是,‘西北軍營’四字之前,你不該提到我?!摇呀?jīng)死了?!?p> “哦對對對,我也聽說了,鎮(zhèn)北侯已經(jīng)死了?!?p> 越崇武拿酒囊和喬佚碰了一下。
“鎮(zhèn)北侯‘死’的時候,我還寫了一封亂七八糟的親筆信送到你們朝廷去?!?p> “大概意思就跟普通百姓死了親戚一樣,送一份喪禮、說一句‘節(jié)哀順變’,過了下場面?!?p> “反正我明面上跟鎮(zhèn)北侯也不熟,隨隨便便才正常,不過你手底下這些兵……”
越崇武用酒囊指著院子里負堅執(zhí)銳、來回巡邏的使團護衛(wèi)隊。
“聽說你‘死’了的時候,情緒有點不對,杜仲、杜衡差點就壓不住。”
喬佚嗯了一聲,雙肘撐膝,埋首撥弄著酒囊。
“老白你說好不好笑,董志林竟然相信了你、還有你家那丫頭的死訊!”
“嘿,那丫頭還說到董志林聰明呢,聰明個屁!我都不信的事他信了,算什么聰明?”
“那幾天董志林鬧得兇啊,我看頭疼,就跟他說你是詐死,他恍恍惚惚的,總算消停了。”
“不過你放心,這話我沒跟那個郭顯良說?!?p> “杜仲、杜衡說那個郭顯良在軍營里老盯著你來著,哼,我就不告訴他、我?guī)湍慵彼浪?!?p> 喬佚話不多,這么多年下來,越崇武也習慣了這種類似于自說自話的模式。
反正他本身就是個話癆的性子,多說一些也痛快,知道喬佚有在聽就好了。
喬佚聽到這兒,偏頭來看他。
“郭顯良看我不順眼,知道我‘死’了,肯定三呼痛快。”
“……嗯?”
“不過不讓他知道是對的,怕他壞事?!?p> “……嗯。”
越崇武悶悶地喝酒,不是為喬佚對自己的揶揄,而是為喬佚最后那句“壞事”。
喬佚的意思是,將計就計、將死就死,他不久就要把詐死變作真死。
“其實,老白……咱一起走過江湖,你自己也上過戰(zhàn)場,見慣了血雨腥風的人,理應最看得開生死,為什么偏偏就成雪融的死,你這么地執(zhí)著呢?”
“江離,你不該將‘見慣血雨腥風’與“雪兒之死”相提并論。須知,令我放不下的并非她的死,而是她……這個人?!?p> “沒有人,會因為失去任何人,而活不下去!”
“可有人,會因為失去某個人,而再無歡喜快樂。”
喬佚這話,讓從未親身體驗過兒女情、男女愛的越崇武陷入沉默。
越崇武的沉默,讓喬佚有一瞬的詫異。
從前的江離,對男女之間這些愛來愛去的事情是十分看不起的。
可這一刻越崇武的沉默,卻叫喬佚品出了一絲沉重的味道。
“江離,你……是不是遇到了某個人?”
“某個人?誰呀,這個人?”
越崇武一臉渾然天成的迷惘。
喬佚知道,是自己多想了。
“沒有誰?!?p> “哼哼,沒意思!”
越崇武喝著酒冷嗤,“說話說一半,老白你不夠兄弟啊?!?p> 喬佚拿著酒囊去碰他,“沒有說一半,說了某個人,是你沒聽懂?!?p> “某個人?”
越崇武將這不知名、不知姓的“某個人”在唇齒間輾轉(zhuǎn)念了兩遍,忽然大喊一聲“少來!”
“這不是人,這是毒!對此毒我江離天生不懼,她就是來一個部隊,我也看不見!”
喬佚挑眉,眉尖染著笑意。
“部隊里沒有女子……哦,我倒不知,原來你心目中的‘某個人’,竟是男子?!?p> “我……”
“難怪太子殿下后宅空虛……既是如何,何不尋些俊美少年郎來紓解紓解?”
“你……”
越崇武被揶揄得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內(nèi)心里,比氣憤這種情緒更加高漲的,是驚訝。
他不知道,這是喬佚有意為之。
喬佚將這一趟北越之行當作告別,他希望自己留給江離的,能多幾句、哪怕只是寥寥幾句也好的,歡聲笑語。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你跟你家那小丫頭混久了,也學了她那一套不正經(jīng)?!?p> 越崇武仰頭喝光囊里的酒,酒囊扔了,哈哈大笑著去拿喬佚的肩膀。
“來,打一架!”
喬佚早在越崇武伸手過來時就放低了肩膀,越崇武這一抓、抓了個空。
喬佚反身一腿,掃向越崇武門面。
越崇武借力躍起。
喬佚仰頭干完了囊里的酒,緊接著也躍起。
“來,打個痛快!”
拳風帶起夜風、風更急,腿風掃過絮雪、雪更飄。
一時間,鄢邊府主殿屋頂上兩道殘影分合來回,可起起落落間,竟無一片瓦碎、一角檐飛。
院子里巡邏的使團護衛(wèi)知道那上邊有一個正是北越國的太子殿下,心里驚嘆著太子殿下武功過人、幾可與自己為國捐軀的喬大帥相比,一邊牢記著軍紀,紋絲不亂地繼續(xù)巡邏著鄢邊府。
不知多久,屋頂上那兩道殘影停了下來,你絆著我、我擒著你。
“老白,你是不是被女色迷得忘了練功了,就這身手還怎么賺銀子?”
“你的身手也退步了,莫不是想男色想得提不起勁兒,因此才這么說我?”
一句話對完,兩個人同時收手,秀了一個同款仰脖子哈哈大笑。
杜仲、杜衡站在院子里,仰頭看著屋頂上兩道白色的身影。
“一個不做皇帝、一個不做侯爺……”
“不做就不做吧,但別想著死啊……”
兩人感嘆著,屋頂上兩道身影又坐下。
“老白,咱以前的日子不好嗎?接一單、吃一年,跟著目標天涯海角地跑,多自在!”
“你后來的日子不好嗎?沖鋒陷陣、殺敵衛(wèi)國,振臂一呼就有無數(shù)小兵跟隨響應,多威風!”
“你要是喜歡威風,憑你這手易容的功夫,換個身份回大成去,什么侯做不成?”
“你要是喜歡自在,兄弟我也奉陪到底,就還用以前的名號,就說是重出江湖了,好不好?”
喬佚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忽然語重心長說:“江離,人活一世,并非只有快活二字,若你父兄安好、家國安好,你怎樣都可以??扇缃裰皇O乱粋€你,你……別忘了責任?!?p> 越崇武也沒說忘、也沒說不忘,也是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老白,我雖自小就是個漂泊的命,但就偶爾那幾次父……父皇對我的教導,我真真未有一日敢忘。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時今日所做的一切,并非任性,相反,正是出于責任?!?p> 喬佚鮮少有這么八卦的時候,越崇武也鮮少有這么認真的時候。
多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真要說,這可算兩人間第一次言深。
“罷了,下去吧?!?p> 喬佚首先起身,“我不懂你,但以后我不會再勸你?!?p> 越崇武也要跟著起身,聽了喬佚的話,腳下一滑。
他站穩(wěn),再開口,聲音里終于侵染了一些風霜雪意。
“明白了,以后我也不勸你就是了?!?p> .
喬佚要回席上去接成雪融,越崇武陪著他一道去。
屋里靜悄悄,只有橘紅色的燭火向四方傳遞著光亮和溫暖。
喬佚走進,看到的就是成雪融坐在紅木椅上睡著了的場景,手邊茶幾上放著半杯涼了的紅棗茶,身上蓋著青灰色大氅。
衛(wèi)子凌坐在另一邊的紅木椅上,茶幾上除了茶盞、還有油燈,他正就著燈火,看著手里的書冊。
見喬佚和越崇武并肩走進,他忙起身作揖,面上溫潤笑意,與室外凜凜寒風正成對比。
“公子您可來了?!?p> 衛(wèi)子凌腳步輕、聲音也輕,用書冊指著成雪融說:“姑娘正和我說著美食美景,忽然就睡了過去,我料定公子要來,因此只給她蓋了大氅,就等著了。”
喬佚對衛(wèi)子凌點頭致意,上前去,摸摸成雪融額頭、握握成雪融小手,似有發(fā)現(xiàn)。
“老衛(wèi),你趁她睡著了,給她輸了內(nèi)力?”
衛(wèi)子凌用力握了下書冊,很快松開,還用書冊指著越崇武。
“是殿下,在姑娘醒著的時候輸?shù)??!?p> 喬佚回頭看越崇武,說不出謝謝,只有點頭。
難怪剛才過招時感覺他武功退步了,原來如此,看來他給輸了不少。
“倒難得……她會愿意。她一直不肯我用這個法子,總說這是浪費……”
喬佚打橫抱起成雪融,成雪融在睡夢中動了動,干咳了幾聲。
青灰色大氅掉落在地,衛(wèi)子凌上前撿起,重新蓋在成雪融身上。
喬佚看衛(wèi)子凌動作實在太輕,輕得說是小心翼翼也不為過,便說:“沒關(guān)系的,她總是說睡就睡,睡得很沉,就算天打雷她也不會醒的?!?p> 衛(wèi)子凌動作一頓,再繼續(xù)時,果然穩(wěn)健有力。
“這樣……挺好的。起碼,她不會太痛苦。”
成雪融仿佛有意識、要跟喬佚作對似的,喬佚這話一說完,她就在睡夢中又開始干咳。
她咳著、秀眉緊蹙,似有痛楚。
喬佚看著、劍眉緊蹙,亦有痛楚。
越崇武脫下自己的白狐大氅丟給衛(wèi)子凌。
“外面風大,老衛(wèi)你幫這丫頭擋擋風,送老白回房吧,請平大夫明天去給這丫頭看看?!?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