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茱從記事起,就認識葉心。
她是被爹娘扔在蜀澤的孤兒,因臉上天生血紋,視為不詳,她便被拋棄了。
她知道自已的模樣嚇人,便窩在月神廟里,哪兒也不去。
葉心,那個每日都跑來給她送吃的,給她衣服被子,不熟練地教著她識字認書的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明明自已也不識幾個字,可葉心卻義正言辭的說,姑娘家的會識幾個字,就不會遭人欺騙了。
所以他蹩腳地念著字,干巴巴地教著阿茱。
那時的葉心,剛剛成家立業(yè),是男子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
阿茱得他照拂,哪怕躲藏著住在廟子里,也從來沒有覺著凄苦過。
她啊,每日就盼著葉心來找她。
盼著那傻大個日日給她送熱乎乎的包子來,跟她說話與她講話本,哪怕她不搭理他,他也能一個人手舞足蹈起來。
一點都不沉穩(wěn),傻憨憨的大個子。
葉心家是做小生意,本本分分的人。
她聽葉心說,自已每年都會跟著父親,重九那天上山采摘茱萸,聽他們說是要祝福吉利,她也得開心,日日盼著茱萸攤主偷著來她這說話。
因為月神廟后頭就是一座山,長滿了茱萸。
她年年待在月神廟里,聽著葉心跟她講外頭的趣事,聽著葉心講他從孩提到幼學,從弱冠到操持家業(yè),從娶妻到爹娘長辭……
她怕冷,時常裹著被子躲在月老石像后頭。
只聽他說,我小時候……
只聽他說,爹娘逝世……
只聽他說,我有了孩兒……
只聽他說,孩兒體弱夭折……
只聽他說,妻子郁郁而終……
再到后來,聽他說,只剩我一個人,不知什么時候就死了,
可阿茱什么也做不了,她就聽著他說。
后來,葉心操持起了父親才做的插茱萸,他還織成布囊,在重九送給行人,祝人吉利卻不收錢。
阿茱終于忍不住了,哪怕會被當做畫本里的精怪,哪怕會被旁人避而遠之或是打罵驅(qū)趕,她也不想躲在葉心后頭了。
她便巴巴地去找他,日日纏著他。
她知道的,葉心怕孤獨。
葉心果然不嫌棄她粘人,也不厭她這般沖動,還將她照顧的很好,幫著她掩藏臉上的血紋。
可隨著他惡疾纏身,在藥上花錢越來越大,他終于知曉自已逃不過了。
可他憐阿茱幼小,又知她模樣會嚇著旁人,便強撐著身體護她,而這一護便誤了阿茱此生。
說到這里,阿茱早已泣不成聲:“城頭算命的老先生說,葉心命中有劫,注定孤苦無依惡疾纏身而死,活不到知命。”
“騙人,葉心還有我啊……”
傅梨骼沉默了會,提步走向茱萸攤子,不知何時,天已經(jīng)下起了大雨。
望著雨打茱萸,傅梨骼心懷惻隱,將傘微微傾斜,替茱萸葉擋著滿天冰雨。
重九的雨,不知是她畏寒,還是別的原因,打在身上刺人極了。
雨打傘面的聲音清清脆脆,若是不去想它打在身上的寒冷疼痛外,這雨也沒什么不好。
“誒,姑娘要插茱萸嗎?”茱萸攤主葉心笑瞇瞇地望著傅梨骼,又見她傘面傾斜,似在替攤上擺放著的茱萸擋雨,“姑娘心地真好?。 ?p> 傅梨骼怔怔地望著葉心,只見葉心還是那個不收錢的攤主,只是比起剛剛見過的樣子,此時卻要稍稍蒼老了些。
夢織的蠱夢眨眼間變幻歲月,果然不虛。
葉心用力地咳嗽著,似要咳出血來,臉憋的通紅,眼角的皺紋都皺出了更深的滄桑。
他應是咳舒服了,拿出衣襟里的一方小粗布,擦完嘴后才注意到攤前站著的人。
他稍微抬高了些頭上的斗笠,露出一抹蒼老的笑來,他溫聲卻止不住沙啞道:“姑娘可要插茱萸?求個吉利誒——”
傅梨骼搖了搖頭,輕道:“大伯,可有裝茱萸子的布囊?”
阿茱說過,葉心會織布囊放茱萸子。
葉心這時才反應過來傅梨骼穿著不俗,定是非富即貴的人兒,想來家中不會應允將茱萸插在發(fā)間。
“有,有,有,姑娘您等等啊——”葉心緩聲道,連忙拿出兩個裝有茱萸子的紫色布囊,顫巍巍地遞了過去,“吉利誒——姑娘可要玩的開心啊。”
傅梨骼愣了愣,半晌才接過,而后朝他彎了彎眉眼,謝過他。
“其實我覺著姑娘有些眼熟,像是我前幾年見過的一個小姑娘,長得跟你一般好看?!彼Ρ葎澲侨说纳黹L,又笑了笑,“當時大概就這么高點,帶著一個小女娃,兩人站在一起,還別說,好看的嘞?!?p> 傅梨骼微微一顫,心下卻是徒然升起一股不安。
葉心比劃著的身長,是她十三歲,離開傅家那年的身高。
五年前,她來過蜀澤?
傅梨骼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已為何離開傅家。
哪怕是去年發(fā)生的事,她也只記得一些。
“當時啊——那個小女娃吵著鬧著要這東西,只是那小姑娘冷冰冰的,拉著她就走了?!比~心笑了笑,“多送一個給姑娘,望你有可送之人?!?p> 她輕聲謝過葉心,攥著著兩個茱萸布囊,緩步離去。
傅梨骼卻未走遠,站在茱萸攤子對面的店鋪屋檐下,收起傘徐徐看向葉心。
他咳嗽得很要命,似是下一刻就要咳死在面前的茱萸葉上。
可他卻在行人過來時,立馬換上一張笑顏,熱情地替他們在發(fā)間插上茱萸,擺手說著不收錢祝人吉利。
多么善良的一個人啊,卻將人世間的苦,都盡數(shù)給嘗了個遍。
畫面一轉,傅梨骼發(fā)現(xiàn)自已來到了孤山之上。
后頭,是月神廟。
而見滿地白妝,應是三個月后的景象。
只見葉心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已經(jīng)咳出血來了,可他孤身一人,仍拖著那殘破的身子,在寒冬臘月時節(jié)爬上山頭。
阿茱就在她的身旁,掩著嘴無聲落淚。
傅梨骼想了想,走過去牽住了她的手,帶著她跟了上去。
然后她望見,葉心徒步來到一片荒地,從簍子里拿出眾多穿不了的舊衣服,十分緩慢地將這荒蕪之地蓋上,就猶如為它蓋上被子,好讓它過冬。
打滿補丁的舊衣服,洗的發(fā)白又干干凈凈。
她聽見阿茱在她身側悶聲道:“這是葉心他爹留下來的地,這塊山地,今年留滿了茱萸種子?!?p> 不待傅梨骼說話,葉心像是累極了,不得不停下來坐在地上休息,只聽他道:“今年風雪大,也不知你們撐不撐得過來年春。不怕,我給你們拿擋風雪的衣服來了,你們可別嫌棄。我爹最喜歡茱萸了,你們可要好好長大啊……咳咳……”
面前的舊衣服瞬間被染上一灘血。
葉心急急地拿袖子擦拭著,就像小孩子害怕被責罵一般,慌張地補救著自已的錯誤。
可他怎么也擦不干凈,只得作罷,緩緩道:“對不起,你們別嫌棄,我……我明日再給你帶新的來,好好睡吧,睡醒后就是又一年春了?!?p> “我只盼著,你們能好好長大,來年祝福行人……咳咳……”又是一口鮮血從嘴角溢出。
“今年的冬,該好過了吧?!比~心拿著粗糙的素帕擦了擦嘴,輕嘆一口氣,起身將沒弄臟的舊衣服拿去蓋那片荒蕪的土地,可這土地說是不大,卻很難蓋滿,他只得作罷,承諾明日再來。
傅梨骼將身上的披風拉下來了點,用兜帽遮擋住自已的臉,裝作路過從茱萸攤主身側走過,只聽葉心顫巍巍道:“咳……咳……姑娘,山間路滑,風雪不定,莫久留啊——”
傅梨骼壓低聲音謝過茱萸攤主,望了一眼低著頭撐傘的阿茱,朝著山頭走去。
的確路滑,這不要命的攤主,不知摔倒過多少次,又被風雪埋過多少次。
可她卻不能幫他,那是他用身子強撐下來的驕傲啊,若是去幫了他,他就不得不服老了。
這么一個善良的人,要不是他命大,估計不等病死都要被自已折騰死。
可若是命大,命里又為何活不過知命?
傅梨骼沉默地看了那塊荒地許久許久,最后跟著阿茱下了山。
月神廟里,葉心柔聲哄著小阿茱,將一方干干凈凈又厚實的棉被遞給她。
那是他壓在簍子底下,為小阿茱特意準備的。
小阿茱沒有探頭,只伸出只手接過,迷迷糊糊道:“你別到處亂跑啊,外頭冷,我都窩著不想動了,你也快些回去燒個爐子窩榻上去?!?p> “好嘞?!比~心溫柔地笑了笑,別了阿茱回去。
葉心回去后就病倒了,迷迷糊糊發(fā)了一夜的燒,次日醒來又犯風濕,疼得蜷縮成一團直下不了床榻。
傅梨骼看不下去,正欲去藥鋪買藥,卻被阿茱一把拽?。骸案倒媚?,不過是過去之景,你我強求不得。”
阿茱在門前石階上坐下,也不顧石階上的青苔臟亂,抬首望著屋外飛雪,輕道:“你說我傻不傻?明知葉心惡疾纏身,不好好陪在他身邊,卻跑去鎮(zhèn)上給他新衣裳……等我回來,卻是生死相隔?!?p> 傅梨骼掩下眸子,不發(fā)一言。
葉心在病痛中昏睡了過去,阿茱坐在榻上,輕輕撫著他的臉,紅了眼眶。
“阿茱姑娘……”傅梨骼輕聲喚著她,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得喊了一聲沉默下來。
“傅姑娘,雪下大了?!?p> 傅梨骼不知她是何意思,只得陪她守著這早已不再年輕的男子。
阿茱伸手緩緩描著葉心臉上輪廓,又停在他的胡渣處,悲哀道:“命里有劫,不得善終,不得白頭……阿茱,不甘啊?!?p> 傅梨骼隱隱猜得什么,還不待開口,卻見葉心倏然睜開了眼,癡癡地望著破了一方小洞的房梁。
漫天飛雪徐徐落下,落入他的眼中,化為渾濁的淚水溢滿整張臉。
他輕聲道:“阿茱,我失言了……今年還未給你買火爐子,怕是要冷著你了?!?p> “不,不冷,阿茱不冷?!卑④锞o緊地抱著他,淚水橫流,可那人不僅看不見她們,還什么都感知不到。
葉心沒說的是,他也沒有火爐子,所以小阿茱勸著他回去燒爐子時,他也只是笑著應好。
后來長大的阿茱懂得了,便再也不說自已冷了。
葉心向上伸了伸手,似要抓住飛雪,沙啞著道:“瑞雪兆豐年……兆豐年……阿茱,我們過年了……”
“風雪掩茱萸,來年又一春……吉利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