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珠夢遺事
遇見阿朱,是在夢境之中,她告訴自己,她是這個(gè)夢境的掌管者——
某一日,棠珠從夢中驚醒,耳邊是翻亂的書頁聲,“嘩啦”作響。她抬起頭來,便是透過那一扇素紗窗,看見了阿朱,她一襲紅衣翩躚,嬥嬥立于飛花之中,襯得春日的三分光色,明艷動(dòng)人。
至此朝暮更迭、春秋流轉(zhuǎn),念起時(shí),她仍記得那日的阿朱是如此的美,連同飛花失色,天地倒轉(zhuǎn),兩序?yàn)樗齼A杯,當(dāng)屬東風(fēng)的第一枝。
阿朱告訴棠珠,她掌管于這個(gè)夢境,生前師父因夢墜樓而亡,這是她一生的執(zhí)念,死后便入了輪回,來到夢境之中,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到師父所做的那個(gè)夢,作了生世的不可解。
后來,棠珠去為阿朱尋找她師父所做的那個(gè)夢、那個(gè)墜樓的夢。她翻找了書閣中所有的夢境記錄,也未能夠找得到這一夢境的所載,只見得一段關(guān)于阿朱的撰筆。
阿朱叩響了黃昏深掩的重門,百花深處款步而來,粉墨綺縞,將心捻弄,四方皆來客,臺(tái)上驚艷了時(shí)光,留蕩氣回腸;一轉(zhuǎn)身,卻行遠(yuǎn)燈火闌珊處,空留寂寂。
千萬人愛她唱的戲,愛她的容貌傾城,成癡成絕,為她動(dòng)一寸心,起一段驚鴻。眼前種種,皆是她刻苦了數(shù)不清的光陰所換取,而座下三千只知一醉一陶然,不知她身后萬難。
那一年春意濃時(shí),春色旖旎,姹紫嫣紅開遍,抹紅了女子的唇眼;堤上的柳似穿引細(xì)線的針,參差起落,繡出了春風(fēng)模樣。
阿朱方一十三,她第一次登上了王曲憐樓的戲臺(tái),唱了她第一出戲,便博得了滿堂彩,在王曲憐樓有了名氣。往后的日子里,便只有這一天,阿朱才會(huì)登臺(tái),而那一日的山水皆因她而醉,光陰變得短暫。
阿朱是意外的,她竟不知反響會(huì)如此熱烈。數(shù)年里,她面對的只有青墻一堵、窗牖一頁,清寂落寞,唱在戲文里的悲歡,只有自顧動(dòng)容,停留的杜鵑也不住地飛離。當(dāng)她看見臺(tái)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藭r(shí),才知喧囂是如此,竟不是做夢。
可那一日,阿朱并不快樂,不知是老天故意捉弄,還是她這一生注定求不得因果。
散戲后,阿朱不舍地洗凈鉛華,將飾物卸下,換回平日里穿的衣裳,心里直惦念著師父,這是她下臺(tái)后第一眼想要見的人——她想要告訴師父,今日在戲臺(tái)上是怎樣的一番盛景,不是做夢。
阿朱滿懷欣喜地回到響院,推開那扇老舊的木門,口中還喘著氣,合著那“吱呀”的聲響。近來閣樓側(cè)的海棠開了,滿庭的香氣淡然,花瓣落在青石圍砌的池中央,做了游魚的蓋頭,一旁的軒榭里還有師父題的詞筆,是她的心頭好。
平日里師父會(huì)坐在閣樓里,直到黃昏時(shí)分才會(huì)離開。阿朱從未知道師父在里面做些什么,師父也不允許她靠近,而閣樓的門常常開著,里頭卻是昏暗不清。
但今日閣樓的門卻是緊閉,不同于往常,死水一般的寂。阿朱站在閣樓的不遠(yuǎn)處,天光刺目,她不大看得清,卻能感覺得到師父不在里頭,便尋了半個(gè)偌大的響院,亦不見師父的身影。
阿朱又回到閣樓前,再次踮腳往里望了望眼,額上冒出的汗細(xì)密如珠,雙頰泛了紅,她將周遭環(huán)顧,心中惴惴不安,眼里忽地蓄滿了淚,不由地用衣袖抹了一把,方向前走了一步,驀地想起還有一個(gè)地方,便即刻折回身,背影匆匆。
梳玉樓是響院的偏僻地,阿朱不輕易去,師父曾下過命令的。倒是有一回,師父提起有一把琴落在了那地方,便要阿朱與他同去取回來,而這經(jīng)年晃過,她已是有五年未再來過這地方??伤缃袢杂浀檬嵊駱抢镱^是一番怎樣的瑯?gòu)志?,不同于響院的草木亭臺(tái),那便是從人間乘上了天九闕,做了逍遙仙、醉了無念酒。
“橘珍姐姐,你可知師父去了何處?”
正斜欹在美人榻上的橘珍聞聲微揚(yáng)了眉,她輕而緩慢地睜開眼,隔著散漫裊繞的紫煙,她有些看不清模樣,卻也知來人是誰,便邀阿朱來亭中坐。隨即身后的竹林深處走來一只青白小鹿,穿越了重?zé)?,鹿角上捧來了盤案,橘珍將之取下,那小鹿又從這浮幻中匿了身影。
芳華處浮翠流丹、綠靜春深,風(fēng)甚微,不時(shí)蕩過,繾綣來春花香氣;檐上的啁啾雜鳴,不知處的流水聲清越如歌,引一曲弦上春波;爐中的檀香隱約,洇入了唇齒聲息間——?dú)庀蠼蚤_,寧靜昭朗。
此間光景與五年以前無一,似將時(shí)光流轉(zhuǎn),停住了年歲片刻。阿朱心下卻是急不可耐,無暇顧及。橘珍倒是慢條斯理,為她斟去茶、擺糕點(diǎn),柔荑的姿態(tài)倩兮,指上的蔻丹鮮艷,目光難免,將之吸引而去。一切妥當(dāng)畢至,她又欹回美人榻上,身姿軟柔曼妙,衣裙之下若隱若現(xiàn)。
“你方才說的什么?”橘珍閉起雙目,指尖在腿上擬作彈琴,聲色媚骨。
阿朱坐得拘束,眼神慌亂,掌心出了薄汗,十指不自覺交纏起來。她與橘珍姐姐并不熟識,只知橘珍姐姐與師父彼此有著關(guān)系。須臾的沉默而過,阿朱方向前傾身,拔高了聲音問道:“師父去了何處?我尋遍了地方也不見師父,興許......興許橘珍姐姐知道?!?p> “聽聞公子做了一個(gè)夢,今日從閣樓上跳下去了?!?p> 這一句話橘珍說得云淡風(fēng)輕,阿朱也聽得有些發(fā)怔,好些片刻,她才回過神來,嘴角牽扯起一絲勉強(qiáng)的笑意,“橘珍姐姐,你莫要......”
“尸身我已命人抬去,你不必再惦著公子了,而這響院,你便是今后的主人。公子不在,我也要離開了。”
“什么......”
昨夜的時(shí)候,師父還為她裁好了一件不合身的戲服,告訴她今后只管唱戲,不必做無謂之事,這一生便不會(huì)有所缺憾與悔恨,今日醒來當(dāng)真以為是做了夢。
晌午過后,阿朱去往王曲憐樓唱戲時(shí),師父為她送了行,道是小心謹(jǐn)慎,不可出了岔子,后頭還有一句,是師父時(shí)常掛在嘴邊的“更不可丟了你為師的顏面”,他也不說了。
這般模樣的師父,是阿朱從未見過的,亦是對她從未有過的溫柔,使她受寵若驚,可眼下回想起來,怎不是缺憾與悔恨。
“橘珍姐姐要去何處?師父又葬在哪里?若無了師父,我又該如何......”
橘珍字字聽在心里,面上卻是從容不迫的模樣,這一切似與她無關(guān),她朱唇微張,終是不語,只一聲氣嘆得極輕,生怕驚落枝頭伶仃的葉。
阿朱說了這一連串的話語,她將頭埋得極低,瘦削的雙肩撐不住身子,如失魂魄,搖搖欲墜,似被風(fēng)雨傾倒、浪潮淹沒,無人伸手相救;只覺自己是被拋入江上的孤舟,任煙波浩蕩、暮靄遮望,做了人間客,漂萍身。
離開了梳玉樓,阿朱走在這響院中,一段戲一路唱,枝上的花凋零了滿地,猶聽得花魂聲淚下;亭臺(tái)邊的柳將腰身折斷,憑風(fēng)賒來生氣;瓦碎玉難全,燕亡春江水。
這響院太清太寂,偏又是師父喜歡的,他從不招人來??扇肓艘估?,阿朱便害怕不已,她將自己整日整日地鎖在屋子里頭,連一盞燈火也不輕易燃,蜷縮在自己的懷抱中低聲泣淚,與風(fēng)雪一般無助、凄迷,尋不到偏安一隅。
白日里,她常去師父的閣樓,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著,待到黃昏天時(shí)又離去。這此間,阿朱常常作想,師父究竟做了一個(gè)怎樣的夢,那個(gè)夢是否有一天她也能夠夢到。
以至于她做了半生的夢,以為那些的朝暮不過爾爾,卻是難捱。夜半時(shí)常驚醒于床榻,冷汗將衾枕濕透,有時(shí)逢著落雨的夜,聽得雨聲更漏,敲碎瓦聲,總將心驚。
方是入夏不久,橘珍離開了響院,離開了這個(gè)“禁錮”了她五年的地方,這是她多少個(gè)朝暮的魂?duì)繅艨M,如今倒真離了去,不知何故,心上卻是凄惻難平,尤是懷寰的死,總能無意念及,將淚水遽落。
橘珍離開的那日,王曲憐樓的戲班子邀阿朱去過場,聞?wù)f有大客駕臨,阿朱應(yīng)了允。待她回來時(shí),已是天色入暮三分,便見案上橘珍姐姐留有的信箋,她也知她應(yīng)是離開了。
阿朱揣著信去了梳玉樓,已是人去樓空,清寂寥落,只余一亭一樓閣,竹林仍青青,不見深處有鹿來,那般的瑯?gòu)志巢粡?fù)過往。她坐去亭中,便驀地想起從前師父亦是如此,在這亭中撫琴予橘珍姐姐聽,她也常能聽得那琴聲隱約,很是動(dòng)人。
思想了好些片刻,阿朱方將信箋拆開,信中并無贅述他事,只道她往后將戲唱好來,莫要一片癡情辜負(fù),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懷寰。“懷寰”這個(gè)名字,阿朱讀起時(shí)心下如有沉石投水,她常喚他作師父,已是有許多年未再喚過這個(gè)名字,那會(huì)方是她初來響院——
“云漪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系!”
“朱兒,你便......你便認(rèn)了吧?!?p> “云、云漪姐姐!嗚嗚——”
“蒙兒不哭,來娘的懷里?!?p> ......
“我認(rèn)。”
阿朱七歲那年,柳府的二小姐柳云漪因病而去,只因那日的藥是她所端,卻無人追究藥是經(jīng)誰手所煎。早些年前,府中便已有人議論她是老爺在外所生的女兒,可夫人偏又待她極好,一眾家丁婢女皆是真真地看在眼里,這一一的非議便消停了下來。
而柳云漪自小體弱多病,卻是有不可多得的才情,未及總角,便識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皆是不在話下,深得爹娘恩寵。便是有一年,病鬧得緊,柳云漪偏要入宮去見哥哥,都已下不來床榻,爹娘和底下的幾個(gè)姊妹勸不住,還是阿朱求了人去宮中喚回了柳屏。
柳屏是柳府的長子,同樣的才思敏捷、穎悟過人,為柳夫人所親。志學(xué)之年受了第五氏舉薦入宮為官,跟在第五國公手下做事,兩年未滿便升了官職,光耀了柳府的門楣。
他最喜柳云漪,往后要娶她為妻——這是柳云漪親口告訴阿朱的,夜不能寐時(shí),她常尋來她說事,她不聽外頭的流言,真心將她認(rèn)作妹妹,她也相信她的為人,不似府中個(gè)個(gè)的刻薄。
卻不久,柳夫人得知了兩人的關(guān)系交好,便去勸云漪不可同阿朱往來,另一邊告誡阿朱須懂得安分老實(shí)。阿朱當(dāng)是照做,過去的一段日子里再也不去見柳云漪。
偏巧那日柳夫人命人煎好的藥,該是侍奉柳云漪的侍女端去,可她使了性子不肯,指定要阿朱端來,否則便是不喝。
阿朱知柳云漪要見自己,聽聞?dòng)秩隽似猓坏貌灰懒怂?,卻隔了那些個(gè)時(shí)日再見她時(shí),險(xiǎn)些將端在手上的藥湯灑落。柳云漪的氣色不如了從前,面容憔悴了不少,身子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便連柳絲都韌過了幾度的春風(fēng)。
柳云漪見到阿朱時(shí),已是淚水漣漣,她拖著步子將門閉起、把窗合上,喑啞著哭過的嗓子說:“他們都說我瘋了,慢慢傳了出去,爹娘不肯近我,便連屏哥哥也不大寄信來了。無人同我說話,我悶得緊,我知娘親一直阻我與你來往,我不怪你、不怪你......”
說到后面,柳云漪已是泣不成聲,阿朱也忍不住哽咽,她是歷經(jīng)過的,念起娘亦是因病而去,這般的苦痛她不愿再有人重蹈覆轍。她撫著柳云漪顫抖的肩,安慰她不必如此傷懷,更壞了身體,要她不可落下一次藥,病很快就會(huì)好起來,又說了許多往后的話,柳云漪才微穩(wěn)了情緒,將藥喝了下去。
藥過穿腸肚,捧不住的白釉碗摔得當(dāng)啷響,這一聲的散碎至此隔絕了生死的門。
不曾料想過的事情,令每一個(gè)人猝不及防,與之殊途離分。阿朱被扣上了徒虛有的罪名,眾人嘲她、逼她,柳夫人得償所愿,天意助她恁誰都無可奈何。
時(shí)年七歲的阿朱被逐出了柳府,摘了“柳”姓,孤身一人零落于這揚(yáng)州城中,是如隨水東流的落花一盞、蕩懸空中不落的雪一片,親故皆無亦無所依托。
方是江南名伶懷寰在響院門前遇著了陷入昏迷的她,將之抱回,并教她學(xué)戲。此后,響院成了阿朱的存身之處,而師父成了她唯一至情至深之人。
棠珠讀來這般故事,若將心弦挑撥,戛然而止,似有一陣地恍然于這夢境之外似乎仍是一個(gè)夢境,彼此皆被困于其中?;蛟S她便如阿朱一般,已是身死之人,亦是故事里的人,而在這故事之外有人用筆撰寫、用筆畫繪,使她相遇前世與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