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事情,是阿朱親口同棠珠說的。
江南名伶墜樓而亡的消息,在揚州傳了開來。卻這死因離奇,引起了眾人的猜疑、嘆惋,作了茶余飯后的說談,“一個好好的人怎會因夢墜亡,何況是在青天白日里”是阿朱在王曲憐樓唱戲時最常聽見的話。她心里明白,大家的話鋒有所指向于她,只因她是師父的唯一弟子,自師父于兩年前的冬天染了疾后,已是不大登臺,亦不行出響院半步,身邊唯有不離的獨她一人。
頂著這般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阿朱自唱紅名聲的一年后,便宣布不再登臺唱戲,這年她方一十四。
那一年已是夏末秋初,輕羅小扇撲卻流螢招來了寒蜩與鴻雁南飛。響院中已見秋風桂花發(fā),卻是瘦容而不經(jīng)賞、不堪摘;王曲憐樓倒是如常,換了素秋的潑茶香,前來樓中吃茶、聽戲的客人亦換了一副光景。
午時一刻,便是輪到另一幕戲登場,隨著鑼鼓齊鳴,那鶯鶯與張生的音容便呈現(xiàn)于戲臺上,引了臺下的一片唏噓。待戲落了幕,阿朱與其余位的伶人一同退了場,客人隨之喧闐而去,唯留案上的茶涼,又換一批新的來客。
阿朱正洗去鉛華,慢安來了穿堂后尋她。他是王曲憐樓掌柜的次子,再有一年便年之弱冠,是個卓爾不群的俏兒郎,亦是不少姑娘家的青睞,對上了他的眼的卻是一個有所位卑的伶人。
慢安同許多人一樣,知道阿朱是在她一戲成名的當年。那日友人約他出行郊外相飲,薄醉后他便先行告了辭,道是要去往父親的茶樓看看。
他逢人便喜歡扳話,忙計的小廝見了他唯恐避之不及。這日入了茶樓正“逮”著了同是個話茬的帳房老宋,可他今日不比平日里的悠閑,平日里活像個學堂的教書先生,對每位前來結賬的客人說一通《茶經(jīng)》,今日卻是兩手撥著算盤,一雙眼睛左右顧盼賬簿,見似著急,神情倒仍從容。
“宋兄,今日怎如此忙?”
“昨日進茶的記錄與茶房的對不上,賬簿有了出入,得趕緊核對好咯?!?p> “在下今日同朋友去飲了春酒,這揚州的郊外呀,果真是漂亮,卻是不勝......”
“公子看戲去吧,我這手頭實在閑不得,聽聞今日來了位新人,還是響院的弟子,正這里頭唱戲呢。”
“響院的弟子?”慢安略作思忖狀,又喃喃之,“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未曾看過戲了......”便轉(zhuǎn)身朝那茶樓的戲臺處走去。
慢安向四周環(huán)顧了一圈,尋了個空位子坐下,隨即有過路的伙計上前在他邊上耳語了一句,慢安搖了搖頭,略略打量了他一番,是一副生面孔,許是新來的跑堂。
那年紀尚輕的跑堂轉(zhuǎn)身欲走,慢安又叫住他,讓他吩咐茶房里的人泡一盞上好的雨前茶來,待戲畢后送去穿堂的廂房里。
“這廂房多著呢,客官要送去哪一間?”
“今日唱戲的新人在哪一廂?”
“好嘞!小的這便吩咐下去!”
慢安含笑點了點頭,目光又回去戲臺上,過了時辰,戲方落幕,身邊的來客皆已散了大半,唯獨他還坐在原位。而臺上的阿朱并未注意到臺下有一位公子正注視于她,還為她送去了一盞茶。
后來慢安與阿朱相識,是在她幾天后來串場的那日。那時師父方故去不久,阿朱過得麻木,登臺退場時皆如一個任人操從的傀儡,且是慢安在她離開時攔下的她,問她有沒有喝到那一日的雨前茶。
阿朱聞言愣了片刻,回想起在妝臺上確是見了一盞茶,側邊還留有只字片言,那時她卻是趕著回去響院,未飲茶一口,也未讀卻紙上留言。她低頭歉意一笑,同他如實道了來。慢安倒是不介意,猶是大大方方地向阿朱介紹了自己——
“在下楚慢安,姑娘可以稱在下‘慢安’二字?!?p> ......
“慢安,你怎么來了?”
“來見見你,算來也有五日未見了?!?p> 阿朱莞爾一笑,輕輕“嗯”了一聲,慢安也同著作答,猶豫了一番,方是從袖中取出一支瓊簪,“聽聞響院植有海棠多數(shù),這簪上的海棠花是我命人定做的,不知你可是喜歡?”
阿朱低頭看著慢安手中的海棠瓊簪,微微發(fā)怔,還未反應過來,慢安便傾身而去,將瓊簪簪入了她的發(fā)間。阿朱轉(zhuǎn)頭看向鏡中的自己,面容一半素凈一半鉛華,瓊簪斜斜,垂墜的流蘇在她素凈的臉頰折射下琳瑯,若夕陽晚照,投下的光影。
“這瓊簪和你很相配?!甭布纯淌栈厥?,微微側過去身,雙耳已是通紅,“不久,我便要前去京華,上任通判一職,不知何時再能夠見到你,且將這作為思念?!?p> “當真?!”阿朱面露驚喜之色,心中為他高興,從前未料及他竟有這般出息,何況他的為人千仞無枝,胸襟寬廣而見識高遠,應當是如此。
可慢安卻覺此刻傷感無盡,他心里明白,今后是不能見到阿朱的,彼此的距離會變得越來越遠,身份、地位皆作殊途,他會在繁華的都城有不同的際遇,重新開啟一番新的光景。而那一句“想日后娶你為妻”亦終是沒有說出口,鯁在了喉頭。
殊不知阿朱對慢安無意,也不敢有意,心上從來只有師父一人,哪怕是從他口中得知橘珍的身份后,亦未動搖。在他轉(zhuǎn)身離去后,她同樣離開了王曲憐樓,離開了這曾負盛名的戲臺。
那一個夜里,阿朱未曾闔過一次眼,她多多少少已有猜到師父對橘珍的心意。臨走時,她問起慢安可知橘珍這一人,慢安猶是一驚,他道這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情,如今人們不常提的,懷寰雖為一介伶人卻是有所敬重,不知何時傳成了一個禁忌。
橘珍是與懷寰同為一父異母的兄妹,橘珍的母親是在懷府家道中落之時嫁入的懷家,而懷寰的母親因這不久前病逝。他對她懷恨,把她折磨成了瘋病,父親便把他趕出了家門,此后他孤身一人來到了揚州開始學戲、唱戲,那年他年方十六。
而橘珍在得知懷寰去往了揚州后,便也偷偷逃離出府下了揚州。那個十月,彼此未能重逢。是在次年的一月,懷寰在畫舫上遇見了將滿十四的橘珍,一個小小的身影,學著身畔的青樓女子給客人斟酒、取悅,于這之中生澀而突兀。
坐于懷寰一旁的幾位公子見狀,便私下替他打聽了來,打趣他好的這口。懷寰在贖下橘珍后,只道她還太小,本該有大好的年華。
從此,橘珍入了響院,直到懷寰死后的五年間才能夠離開響院。懷寰曾問她為何來到了揚州,橘珍沒有回答只是哭成了一個淚人,泣不成聲,那一刻,他的心上有著觸動,便想要醫(yī)好她的病,可終究無能為力,再不能聽得她喚一聲“哥哥”,只以“公子”相稱,是贖了她身的恩人。
橘珍逃過了淪為風塵女子的劫數(shù),卻也因懷寰的死去而了結了自己的生命,在離開響院后投卻了江水,官府將這個消息通報給阿朱后,阿朱真正地意識到,她從來都只是一個人。
似乎生來便成了個錯誤,曾自詡的高傲落入了深淵,是被搗捶在藥缽里的藥泥,敷在病人的傷口上,待傷口痊愈后又棄之如敝屐。
王曲憐樓的戲臺上,已看不到阿朱的身影,無人知道她去了何處,也再未聽聞有關于她的消息。確是如此,世上再無“阿朱”這一人,海棠花葬下的她卻對人間仍有留戀,一半魂魄入了輪回,一半魂魄注入了他人重生的軀體中,便是那施嫣閣的“施施”——名動江南的花魁。
可便也是如此傾城,擁盡了浮華三千,登了萬丈高樓、提筆寫下驚羨風月的詩篇,終究落了個凄慘的下場,嘆來眾人的唏噓。
杜大人邀請施施聽戲的那日,施施將馬車上的簾子掀起時,一位屈膝跪坐橋邊的男子入了她的眼簾,垂頭的男子身前鋪了紙皺丹青,懷中是一正哭啼的襁褓嬰孩。
而待她從梨園回來后,那名男子仍是跪坐在橋邊,襁褓里的嬰孩已是不哭不鬧,卻行人來來往往,無一人停留,將那遮掩成了一個角落。施施也毫不避諱杜大人,便要他停下馬車去瞧瞧。
杜大人同樣依了她,今日心情正好,這身邊的女人又能討得他歡心,根本無處來氣。他便挽手施施上前問詢了一番,施施讀來紙上的字,嬌笑了一聲,“喲,真可憐吶!”
“樓府?是哪個樓府?”杜大人倒是感興趣了起來,猶是大膽地提了一句,“可是那位樓夫人的......”
“大人,莫要亂說欸!這是城西的那個樓府,是藥材商行的老板,可和那‘樓府’比不得。小的也是拿錢辦事,三夫人剛生下這孩子沒多久,樓大人找了先生來算命說這孩子折煞,誰都攔不住偏要把這孩子賣了,還吩咐小的若今夜無人買走,便要拋江里去了。”
施施聞言黛眉一蹙,往杜大人身邊靠了一靠,邊是解下他腰際上的荷包邊是嬌嗔道:“真是可憐,不如......我們幫一幫這孩子吧。”
杜大人一把按上施施的手又松開,隨即將那沉淀的荷包揚去那名男子身前,便攬著施施轉(zhuǎn)身回到了馬車上。而那名男子目光癡癡地看著那道衣香鬢影行了遠,又低下頭看了身前這鼓漲的荷包,懷中尚有孩子,一時不知作何辦法。
只得收了荷包,抱著孩子離開了橋邊,走了幾余里的路,已是夜深闌珊,倏然被一只手拍上了肩,年輕男子驚嚇地回過身,懷中的襁褓險些滑落,見是不久前的紅衣女子,一下子變得局促起來。
“姑、姑娘,怎么了?嚇死小的了!”
“這是五十兩銀子,既然拿了錢可得替施施好好辦事。今夜亥時將這名孩子送去施嫣閣,會有人接應你,明白嗎?”
施施的聲色雖是柔媚,卻是聞之生畏的命令口吻。
年輕男子連連點了頭,真不知是哪路神仙眷顧他,平白無故得到了兩筆這輩子都賺不夠的銀子,而方才的第一筆銀子心上早已做好了打算,回頭便把樓府的活兒給辭去,回鄉(xiāng)買田買舍,再尋一姑娘成親,豈不美哉。
卻亥時他按照施施的吩咐,如約將孩子抱來施嫣閣,與施施安排的人接應后,將是回到樓府中,被來路不明的人所暗殺,橫尸野外。
此間傳出這名男子的死因與施嫣閣的施施有關,且是又傳出施施已與這名男子共有一子。一時,引起了滿城的嘩然,那鴇母生怕事情鬧得沸、鬧得久,便去問施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提及杜大人為何沒來過了。
施施見鴇母著急的模樣,以為施嫣閣今夜會倒了閉似的,不免覺得些許的好笑,便掩嘴安慰道:“杜大人也是有要事在身的官家,時有不來是常態(tài)。何況......還有訣公子,可不比得兩位‘杜大人’了?!?p> “這倒也是。”鴇母聞言,心下覺得甚有道理,卻話鋒又一轉(zhuǎn),“這事我便替你壓著,你是施嫣閣的頭牌、是這江南的第一花魁,可不要有了節(jié)外生枝,不知分寸。”
“施施一直謹記著呢。”施施微微福了福身,恭送鴇母離開。
而這一個月后,施嫣閣傳出了施施死去的消息。樓訣得知時還尚在宿夜的醉眠中,以為是做夢,卻醒來后人已入了泉下土,卻昨夜還一同飲酒、一同說笑,不識天高地厚,今日便作了一縷幽魂。
樓訣自覺是她的一種解脫,不得已的解脫,而他心上倒也空落,似是陪他喝酒的人又少了一位。他著手調(diào)查了施施的死因,便在她死去的當夜來到了施嫣閣。
那鴇母見了即刻迎上前去,堆了滿面的笑容在他耳邊低聲道:“訣公子,咱們這施嫣閣來了一位新‘施施’,訣公子要不要見見?”
“見,這新的東西,本公子自然要見。”樓訣挑眉,一副頗具玩味的神情。
鴇母一愣,語氣收斂了不少,變得小心翼翼起來:“訣公子,按照老規(guī)矩,這酒要送去哪間廂房?”
“老規(guī)矩?!?p> “不可呀,那施施死在里頭,怕訣公子沾了晦氣,這施嫣閣廂房多的是,訣公子隨意挑?!兵d母變了臉色,趕忙拒絕。
樓訣沒有理會,目光望向了二樓之東,本最是繁華地,如今屋門緊閉,無人靠近,皆紛紛繞開了路。擁著眾目的睽睽,他徑直向那廂房走去,全場一時寂了下來,連口中的酒也忘了下咽。
而那位新“施施”聽聞要去那地,嚇破了膽,哭哭啼啼著在鴇母一片罵聲下,終是端了酒上了樓。
此刻屋子里,樓訣點亮了一莖燭火,幽光照亮了一隅,而那朱色的委地幔帳皆暈作了一抹抹,上繡的芙蓉花也凋零。他撥開珠簾向深處走去,昏暗詭譎,銅鏡臺前不照了驚鴻影,蘭麝之氣猶淡然。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
“施施”一驚,手腳放得輕,未發(fā)出一點的聲響,以為那位公子不知道自己來了。她手中捧了酒,因顫抖發(fā)出細微的撞擊聲,而慌忙作答:“奴家不知,是碧兒姐姐發(fā)現(xiàn)的,碧兒姐姐知道,她同施施姐姐走得最近?!?p> “那是賞你的?!?p> “施施”小心地朝四下看了看,不敢放去太多的目光,生怕看見了什么,只一見著了那紅漆桌案上的銀票,便放下酒壺杯盞,抓起銀票快速離開了屋子。
樓訣繞過妝臺,來到自己常倚坐的窗邊,將窗推開了來,晚風徐徐,燈火猶萬家,卻那窗臺是有人踩過的痕跡,留有沙子和灰,而站在這扇窗前,恰好能夠望見妝臺上的銅鏡,這面銅鏡又照能夠?qū)⒁皇艺盏萌妗?p> “施施是被勒死在妝臺上的,我懷疑是杜大人雇來的殺手所為?!?p> 樓訣聞聲轉(zhuǎn)過身見是一名綠衣女子,昏暗中看不清面容,卻也幾分楚楚難掩。
“杜大人一個月前邀施施去聽戲,便再也未來過施嫣閣。而這之間,有流言傳出施施與一名男子有媾合之為,可那名男子同樣被人所殺,不過是替城西的樓府辦事慘遭滅口,倒是在他身上找出了杜大人和施施的荷包。
“這兩個荷包皆是為了一個被樓府遺棄的孩子,便是那名男子所替樓府辦的事,道是折煞要賣給其他人家。是施施去聽戲路上碰見的,回來后便偷偷買下那名孩子,如今寄養(yǎng)在一戶人家里。
“可那戶人家告了密,他們知這是施嫣閣的施施委托的事情,打聽了她的往來,便將此說給了杜大人,撒了謊?!?p> 碧兒說這番話時,不顯波瀾,反倒更顯哀凄,樓訣不語,彼此隔著一卷珠簾靜立。片刻而過,碧兒轉(zhuǎn)身離去,樓訣飛出了窗外,一身輕盈,不休的晚風掠過耳邊,風聲中似聞了一聲笑語,而又過往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