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杉送完茶,就提了個裝了糕餅香紙的小竹籃,去了后山墳場。不多久,馮云山到了。
“馮先生也是實心痛恨滿人蒙古人,視其為妖魔異類嗎?”趙杉見是他獨自到來,也沒拐彎抹角,直截了當?shù)貑枴?p> “昔蒙元一朝當政時,貶我族為末等之民,屠我族類千萬百萬。滿人入關時,南下略我城池,屠我同胞。嘉定三屠,揚州十日,似此獸行,不可勝數(shù)。而今,滿人朝廷對內(nèi)魚肉百姓,對外割地賣國,陷民于雙重水火而不自省。這恨已不是個人的私仇小恨,而是于國于民的公仇大恨了?!瘪T云山說的痛心疾首,兩條平順的眉毛也豎了起來。
趙杉見他眉宇間的文氣都變成了殺氣,頓感辯解無力,只能嘆口氣說:“既如此,我們姐妹是不能指望有活路了。只求一事,可否讓我們自行了斷?!?p> “可我看你們不像蒙古人?”馮云山諦視著她,道。
“那我們是什么人?”趙杉心下一驚,面上卻做氣定神閑,接口反問道。難道這位日后的“南王”,真的見識廣博到看出了她的“穿越者”身份?
馮云山一時無話可達,他不可能超越當時的客觀知識條件,講出“穿越”“異時空”這樣的詞來。
思索一陣后,他還是很肯定地說:“世上難以解釋的人或事有很多。我想你們姐妹大概就是那一類。實話相告,自看到你們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你們與普通的女子大有不同。談吐性情見地,可謂天懸地殊?!?p> “不同有何奇怪。不過是我們姐妹自小散漫慣了,不喜做針鑿女工,只愛念些雜書,好四處游逛,聽得奇聞怪談多些罷了?!壁w杉說。
“驚雷一聲兵戈起,蕩滌濁污凈天下。”馮云山念了那首招禍詩的后兩句,徐徐地說:“在縣衙時,他們讓我看過。壩澤村中那幾個識字的人,不會寫這種含反叛之意的詩來自取禍端,細想也只有你們。而你們在我被抓之后,竟不慌不亂,跑去縣里找人。再有后來,王秋朗等使奸計相逼,你來金田如實相告,終致奸人自受其害。還有,秀清弟跟我說,你們被追殺走投無路,是你把他推落山崖,自己也跳了下去。山谷深數(shù)百丈,你們竟都安然無事。這些事都是尋常人所做不來的。他也覺得你們確有不凡,只因他為人自傲一些,并未太過在意罷了。姑娘姐妹兩個的冷靜深謀好義果決,絕非出自小門小戶尋常人家的教化,也更不是那些足不出戶的貴族千金能比?!?p> 趙杉淺淺一笑,道:“馮先生觀察的這般細致入微,很適合做偵探?!?p> 她知道是必要說點真東西出來,才能釋他的戒心,于是,便彎腰行了個禮,道:“每個人身上都有些獨到的特質,我們姐妹也一樣,但絕沒有您夸耀的那般神通廣大。只因之前所處時空有差,所看所學所知的多些罷了。但若論天賦資質,比起馮先生及在這里聚義的諸位豪杰,可差得遠呢?!?p> “時空?難道真如古書上所說,有另外的世界存在?”馮云山用手托著下巴,皺眉道。
趙杉認為“時空”這詞對他而言是太深奧了些,釋疑說:“差不多就是那樣吧。說到底我們就是時間過客,成為漢人或是蒙古人,壓根不是我們自身所能決定的。阿雨動手,只是因為她見你們視蒙古人如異類,可能會因此加害我們。”
馮云山默默地沉思一陣,說:“謝你坦誠相告。你們的身世來歷憑我的淺薄學問是弄不清了。不過我們眾兄弟姐妹在此聚義,從來都不問出身,而只看性情人品。你們數(shù)次扶傾濟弱,化解危機,人品自然是無須懷疑的。既不懷疑,那今天這些話我自會將其爛在腹中。所以,你們也無需為自身安危擔心?!闭f罷,拱手作了一個揖走了。
趙杉慢慢地在徐氏的墳包前蹲下,用手輕撫著寫著“黃門徐氏”的墓碑,深情地喚了聲“阿媽”,而后,含著淚輕輕問道:“您現(xiàn)在見到想見的人了嗎?”
一陣柔和的風掃過她的臉頰。趙杉抬起頭,看著湛藍如洗的天空,心想:那個真正的“黃云嬌”或許此刻正偎依在她那兩個母親的懷里在看著她呢。
馮云山果然沒有失信,之后數(shù)月,并沒有任何麻煩找上趙杉。比起之前的驚險緊張艱辛來,她當前的生活可以說是無比閑適。
每日三餐用罷,或是與洪、韋兩家女眷閑聊做女紅,或是練大字看閑書,或是騎馬在村內(nèi)外的街上閑蕩,或是去村口的演武場上閑看教徒們研習武藝,或是提些祭品到徐氏墳前拜祭思憶些往事,總之,有大把的空閑時間任意揮霍。
只是再沒有了去桂林尋人時的自由肆意,這期間她去的最遠的地方是二十里外的三江圩,還是在三四個女婢的“簇擁”下,趙杉被她們盯的渾身不自在,干脆稱身體不適,走到半路就折返了回來。
因天地會、三合會等會堂的蜂擁起事,把廣西各級府州縣衙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過去,拜上帝會得以有了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臨近各處州縣聞風來投者絡繹不絕,金田成了教會的指揮中心,單憑洪、馮二人難以應付得來。所以,自從參加完洪父喪禮后,楊秀清與蕭朝貴便被請到了韋家長住,協(xié)同處理會中事務。
新入會的除了大批拖家?guī)Э诘呢毧噢r(nóng)家子弟和失業(yè)的礦工小手工業(yè)者,還有不少“文化人”。如秀才盧賢拔,儒生曾釗揚,私塾先生曾水源等。
一涌而至的數(shù)千人龐大隊伍,韋家的幾十間房屋自然是盛不下,就在村中的空地上搭蓋了草棚茅屋來住,稱之為大館。
館中的人多是身無余財,聚集到此,除了做些農(nóng)活,就是聽洪秀全等講道,并無半分收入。不出兩個月,這數(shù)千張口就把會中四處募來的銀錢糧米吃了個見底。
洪秀全等人開源無措,只能節(jié)流,把館中的伙食質量一降再降。不少原本抱著來過“天堂”生活的教徒開始思想動搖,乘夜卷錢攜物私逃的人不可計數(shù)。因而就有了這年的九月中旬,蕭朝貴首次代“天兄”傳言,重責教會私逃者的事件。
那日,趙杉因胃痛發(fā)作,臥床不起,并未親見事情經(jīng)過。只是事后從黃雨嬌口中聽聞,“天兄”是怎樣的疾言厲色,教眾們是如何的唯唯而從。
在此之后,洪秀全等據(jù)此制定了約束教眾的十條嚴苛戒律,稱為十天條(崇拜皇上帝,不拜邪神,不妄題皇上帝之名,七日禮拜頌贊皇上帝恩德,孝順父母,不殺人害人,不奸邪淫亂,不偷竊劫搶,不講謊話,不起貪心)。
有了明確的紀律約束,拜上帝會由原本較為松散的群眾性組織,逐漸轉變?yōu)檐娛禄芾淼恼螆F體。
自此之后,凡是在人心不齊或是大敵當前教會前途命運堪憂時,“天父”“天兄”便會如及時雨一般“下界臨凡”,直接發(fā)號傳令,化解危機安穩(wěn)大局以及做精神動員。
那代“天父”“天兄”傳言的楊秀清、蕭朝貴二人的政治地位因而得到了火速提升。為教會壯大提供物質保障的韋昌輝、贊助資財?shù)氖_開,也逐步在會中有了舉足輕重的發(fā)言權。太平天國日后的權力分配就此漸具雛形。
這種雛形的顯現(xiàn)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趙杉的命運。而時間依舊照著它固有的速度一點點向前推進,由夏入秋,由秋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