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不知不覺中迎來了又一個春天。金榮的腿傷好了大半,已經(jīng)可以拄拐下地,在院子里慢慢走動。
黃家那邊也傳來了好消息——初何的婚事有了眉目,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呢。
黃鶯兒就像剛放出籠子的翠鳥一樣,撲棱著翅膀就要飛向天空。偏偏此時得了這么個好的由頭,趕緊收拾了包袱,帶著黑甜姐弟,樂顛顛地坐上牛車回娘家去了。
金榮本想跟著去的,可替他接骨的郎中說,他這陣子還不適合出門玩樂,也不能飲太多的酒,黃鶯兒便說什么也不讓他出門,金榮只好作罷。
原來初何看上了隔鄰云水村水家的姑娘水珠兒。媒人已經(jīng)給男女雙方都遞了草帖子,看后彼此覺得滿意,正商議著下定帖兒的事呢。
秋云也是頭一會見媒人上門議親,好奇地問道:“什么叫‘定貼兒’?”
媒人笑笑說:“姐兒年輕,哪見過這個!不過就是在一張花箋紙上,寫著男家曾祖、祖父、父親三代名諱、營生,議親的是家中第幾位男子,何時所生,父母在不在堂,家有多少財資,主婚的是哪位尊長之類。女家也同樣一一寫明?!?p> 秀芝取笑道:“這次是你哥哥,下回可就輪到你了!”大家都笑起來。
秋云飛紅了臉,罵了秀芝一句:“我瞧你這幾年豈止臉皮厚了,嘴上越發(fā)沒個把門的!”
秀芝自打三年前生下了兒子阿誠,變化著實有些明顯,不復(fù)原先小女孩兒一般的纖細(xì)、靦腆,變得嫵媚而豐腴起來,說話也更加放得開了。
其實秀芝的年紀(jì)并不大。別看她滿口管黃鶯兒叫“妹妹”,其實她比黃鶯兒還要小兩歲呢。與炳坤成親的時候,她還未滿十四,現(xiàn)在也才不過二十六、七歲。
秀芝平日也喜歡在穿著打扮上費功夫,顯得比同齡的女子還要年輕些,神情也俏皮,不時撒個嬌、逗個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也難怪秋云總不把她當(dāng)長輩看待。
喜蓮氣得變了臉色,呵斥道:“沒大沒小,秀芝可是你三嬸娘!下次還‘你’呀‘你’地直叫喚,看我不告訴你爹爹,讓他好好打你一頓?!?p> 秀芝忙勸解道:“不妨事,不妨事!都是自家人,無須說那些客套話,我倒喜歡秋云這樣,直來直去的,更顯親近些!”
黃羅氏也插了句:“她還小呢,性子也比他哥哥刁鉆。等過幾年變得懂事些了,再議不遲?!?p> 喜蓮也就由得她去了。她眼下還有大事兒要辦,沒心思在這等小事體上多計較。
秋云只是撇撇嘴,又朝黑甜扮了個鬼臉,黑甜忍俊不禁。
寫好后,媒人便把定貼放在彩色綢緞襯著的盤子里,說:“明兒個我就給水家送去!等水家人看過定貼,再一點頭,你們男方就可以去她家‘過眼’——相媳婦了!”
喜蓮才把媒人送走,秀芝就在里頭說:“哪里還用去相媳婦,要我說,干脆直接遣了媒人去水家道好,議定禮,再選個黃道吉日下聘,然后迎親、入洞房,一鼓作氣,豈不更快些!有人可要等不及呢!”剛說完,秀芝便捂嘴笑起來。
桂蘭也會意一笑,獨黃鶯兒蒙在鼓里,急得汗都下來了,直扯秀芝袖管:“好嫂子,我究竟錯過了多少,都說與我聽聽吧!”
桂蘭不忍心了,對秀芝說:“你就說給妹妹聽吧,看她急得那樣,怪可憐見!”
秀芝便說:“去年你們走后不久,有一天我們?nèi)|市趕圩,初何就跟在后頭。因為出門晚了些,到圩場時已近中午,秋老虎發(fā)威,日頭毒得很,我們又熱又渴,就鉆進賣香飲子的青布傘下,打算喝點清涼飲子,也歇口氣?!?p> “我點了荔枝膏涼水,桂蘭姐姐點的是——對了,蜜沙冰,細(xì)雪喜歡黃冷團子、雞頭穰,喜蓮姐姐就都點了些,只給自己點了碗涼漿。獨獨初何口味刁鉆,大熱的天卻不喝冰飲,偏點了香花熟水?!?p> “他嫌同我們坐在一把傘下擠得慌,就到隔鄰的青布傘下坐去了??汕伤閮汉屯宓囊粋€姑娘就坐在那把傘下喝飲子。兩個人四目相視,俱各有情,竟暗暗互相喜歡上了。”
“什么四目相視,俱各有情,又不是說書!依我看,其實就是王八瞅綠豆——對上眼了!”桂蘭也難得玩笑了一句。
“我悄悄挪到他們身后坐著。聽見初何跟姑娘們說起‘暗香湯’的典故來?!?p> “說是在冬天把半開的梅花花蕾摘下,拌以炒鹽,密封在瓷瓶里,在茶碗中放一點蜜,再放進去三四朵梅花蕾,用滾水一沖,花蕾立刻綻開,如怒放在枝頭的花朵一般新鮮,飲用的時候,只覺鼻底忽來一縷寒梅的幽香?!?p> “把那兩個姑娘聽得直愣神,尤其是水珠兒,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直往初何身上瞟?!?p> “初何又說了些書呆子的話,什么詩詞歌賦的,我記不清了,當(dāng)時只覺得他一團孩子氣,實在好笑,沒想到水珠兒聽了,更是喜歡得不行。”
“再聽下去可不得了啦,你知道他們怎么說?”秀芝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
“他們說什么了,你倒是快說?。 秉S鶯兒果然上了套,急不可待地迭聲問道。
“別看初何這小子悶不作聲的,似乎三棒打不出個響屁來,沒想到撩撥女孩倒是極老練的。你聽聽他怎么說,他說:我不曾娶渾家……那水珠兒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當(dāng)即就回了一句: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
幾個女人同時爆笑起來,黃羅氏只管搖頭,秋云也是淡淡的,不動聲色說了句:“又來了,我都聽了好多遍,沒一句是新鮮的!”
黑甜忍不住連聲問道:“是真的嗎?初何哥哥真這么說?”
“自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毙阒ヒ贿呎f著,一邊用手背擦去笑出來的眼淚。
這有點出乎黑甜的意料之外。在她的印象里,初何就是個崇拜蘇學(xué)士的斯文君子,平時不茍言笑,念起詩詞來卻變得眉飛色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也從不敢違背父母和長輩的意愿,叫他去做陪讀他就去了,叫他回來種蔗他就回來了。他心善,常省下自己碗里的飯食和肉菜,拿去喂養(yǎng)無家可歸的貓兒狗兒。想把它們領(lǐng)回家,可如果爹娘不點頭,他是斷然不敢自作主張的。
他待弟妹們自是極好。黑甜想起初何哥哥領(lǐng)著他們在干涸的小河里,壘土炕,煨山芋,到山上的草叢里給他們捉四足蛇玩,還教她如何用細(xì)長的草莖將地稔串成串……
黑甜又想起那日她和初何哥哥在靈泉邊上,兩個姑娘對他打量指點的時候,他羞得滿臉通紅,只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的窘樣。
就是這樣迂闊善良,溫暖又順從的一個人,面對自己心儀的女子,卻敢在人煙繁阜的圩場說出些肉麻的情話來。那么勇敢,那么執(zhí)著,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想到這里,黑甜覺得胸口處的翳珀灼灼發(fā)燙,也不覺揚起嘴角微笑起來。
“聽說水家也是蔗戶,和我家也算門當(dāng)戶對。初何是長房大郎,水珠兒是長房大姐兒,又比初何小兩歲,郎才女貌,也是極相配的。難得兩人又彼此中意,若真的成了婚,正應(yīng)了那句‘如魚似水,勝蜜糖甜’了!”桂蘭一臉喜色。
秀芝又說:“回來后初何就把中意水珠兒的事,告訴了喜蓮姐姐。只因秋后事多,既要收蔗販蔗,又要榨漿熬糖,接著就要準(zhǔn)備過年,就把說親的事暫時擱置了,直到開春。”
她見喜蓮走進屋來,忙停住了口,朝桂蘭她們眨眨眼。大家也都會意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桂蘭說:“這次的喜餅,只怕又要辛苦婆婆來制了?!?p> 黃羅氏一把攬過黑甜,說:“這回有黑甜幫忙,我不會辛苦!”又湊近她耳邊,小聲說了句,“一會兒你來我房里,我有好東西給你瞧?!?p> 秀芝見狀,忍不住又打趣起來:“可不得了了,婆婆自從有了黑甜,眼里心里就全是她,再沒有半點我們的位置了!”
黃羅氏嗔道:“還是你這小蹄子可惡,再多說一句,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臉上卻依舊是笑著的。自從秀芝生下了阿誠,黃羅氏對她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zhuǎn)了許多。
秀芝和炳坤成親多年,仍未生下一男半女。他們自己倒不覺得怎樣,反倒成了黃羅氏的一塊心病。
直到阿誠呱呱墜地,她心里懸著的那塊大石頭才終于落了地。倒不是因為她也喜歡孫兒,就算秀芝生下的是個孫女,她照樣會視若珍寶。
在黃羅氏看來,有了孩子,男人才有了骨頭,活得才像個真正的男人。有了孩子,家也才像個家,不然,終究是個草編的窩棚,風(fēng)吹吹就散了。
在她的三個兒子里,數(shù)老三炳坤身子最弱,性子也最弱,小時候最粘她,她說什么就是什么,成親以后又唯娘子是命,倒讓黃羅氏最不放心。
一群女人又絮絮叨叨聊了些閑話,這才各自散了。黑甜便跟著黃羅氏去到她房里。
“在我那壁柜的最底下有個木頭箱子,你去取了來,放在桌上。”黃羅氏指示黑甜道。
黑甜打開那個雕花壁柜,果然看到最下頭有個木頭箱子,便用雙手將它捧出來,只覺得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放了何物。她將箱子放在黃羅氏跟前的桌上。
“打開它!”黃羅氏對黑甜說。
黑甜打開那木箱,只覺眼前一亮。
金璣紫
雞頭穰:宋代的甜品,也許是雞頭米羹吧,做法簡單,將鍋中水燒開后把新鮮雞頭米放入鍋中,煮沸后以藕粉勾芡,出鍋后加入少許糖桂花即可裝碗入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