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馬嘶橋,才走了不到一里路,黑甜和秋云竟看見喜蓮一行人,就在前頭不遠(yuǎn)處。
秋云奇怪道:“我們明明晚出門了何止半個時辰?按常理兒,這會子她們也該到圩場了,怎么竟在半道上讓我們給攆上了?”
黑甜也心生疑竇,說:“是有些不同尋常呢!”
自從偶然間撞破了炳炎和秀芝的私情以后,黑甜覺得自己有些變了,變得疑神疑鬼,神神叨叨的,但凡有些不合情理的,哪怕是再小的事情,都會留意起來,暗自琢磨半響。
“那個人是誰?”黑甜指著秀芝身邊一個中等身材,頭戴逍遙巾,腰系寬幅錦帶,腳蹬鵝頂靴的男子,問秋云道。
“他呀,是村里的富戶,叫唐平的,我們都叫他‘唐平叔’。你小的時候,也曾見過他的,還管他叫‘糖餅叔’。我們都笑話說,黑甜得有多想吃糖餅?zāi)兀 ?p> “原來是他??!許久未見,倒忘了個干凈。”黑甜想起往事,也笑起來,“那時覺得他身形高大,現(xiàn)在卻見矮了?!?p> “他怎么會變矮?還不是因為你長高了!”秋云笑道,“小的時候,我總覺得屋后的山上,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一眼看不到頭,走進去時常迷路。有些促狹的大人還編些鬼故事來嚇唬小孩兒,我竟也信了。后來再路過時,才發(fā)現(xiàn)那里不過長了一小片毛竹而已,哪能藏著什么鬼來!”
秋云見她仍打量著唐平,便又說:“其實他不是本地人,不知哪年就來了靈泉村,像小六那樣,無家無產(chǎn)業(yè),專幫蔗戶種蔗收蔗?!?p> “因為人長得俊俏,又能說會道,后來被村里一個姓何的富人看中了,將獨生女兒許配他為妻。二老離世后,唐平繼承了家業(yè),從此烏鴉變鳳凰,唐平叔搖身一變,變成個唐老爺了!”
“看看他,穿著打扮早與一身短褐的莊戶人不同,連去趕個圩場,都穿著一身新綢衫。”
秋云又壓低聲音說:“聽說唐平的娘子得了怪病,生不出孩子,還面目猙獰丑陋,整日以黑紗遮面,大門不出,起居全由伺女照顧——這就叫有得必有失!”
秀芝走著走著,突然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唐平忙去攙扶。
“看看他那副殷勤的樣子,像不像蒼蠅叮上了臭雞蛋,沒得讓人犯惡心!”秋云鄙夷道。
黑甜也不禁皺起眉頭,想起秀芝和大舅舅在蔗田里那不堪的一幕……水性楊花之人,很難說她這一舉動不是有意為之。
邊上有人招呼唐平,唐平便離開了,很快又和另兩個著綢衫的男子打得火熱。見此秋云和黑甜才急走幾步,追上喜蓮一行人。
“阿娘,你們早就出了門,怎么走到現(xiàn)在才到這里?”秋云問喜蓮道。
喜蓮說:“過橋的時候,你三嬸娘不小心崴了腳,坐在地上直嚷痛。幸虧遇上了唐平,他懂得一點推拿之術(shù),幫著拍拍捏捏幾下,又歇了會子,竟好了!只是不敢再莽撞,走五步歇三步,可不讓你們給攆上了!”
秋云朝黑甜撇撇嘴,黑甜會意一笑。
“穿了雙尖頭翹鞋出門,能不崴了腳?又不是纏足的富家小姐!倒不如像我們這樣,穿雙粗布平頭鞋多好。”桂蘭搖頭道。
“二嫂嫂難道看不出來么,三嫂嫂這身衫子、裙子,配上繡花尖頭翹鞋才好看呢!”黃鶯兒打趣道。
秀芝自知理虧,臉紅紅的,低了頭也不言語。
到了圩場,果然熱鬧非凡,與往日相比,又是另一番光景。正如小六所言,圩場多了些走江湖的伎藝人,正吆三喝四地大展奇能異術(shù)。
想是這些人平日里走南逛北,見多識廣,消息也比常人靈通許多,知道靈泉村附近的十里八鄉(xiāng)都在收蔗,村民們手里多了閑錢,自然比平時更舍得些,便巴巴地跑了來分一杯羹。
果然沒令他們失望,看客們蜂擁而至,打賞的銅錢如雨點般飛去。
孩子們不再留戀那些爐造攤、熟食鋪、果子鋪……雖然那里依舊香氣撲鼻,除了賣香飲子的青布傘已經(jīng)撤下,因為天氣已經(jīng)見涼。
喜蓮和桂蘭也不再留意街邊的布頭針線,秀芝也不再拉著黃鶯兒去買胭脂水粉,她們也跟孩子們一起,津津有味地圍觀起各種有趣的“把戲”來。
眼前有個戲蛇人吹響一只小葦管,數(shù)十條小蛇便從藏匿處隨聲游到他身邊。戲蛇人赤手拾取這些蛇,似撿鰍鱔,十分自如,而且呼喚蛇旋轉(zhuǎn)升降,皆能隨他的意愿。
蛇戲邊上有蠟嘴鳥在演傀儡戲:伎藝人唱著曲兒,引導(dǎo)著一只蠟嘴烏,那蠟嘴鳥拜跪起立,酷似人形,時而跳跳擺擺,模仿著滑稽戲里小丑的動作,引人發(fā)笑。
還有耍猴兒的,表演倒吃冷淘的,學(xué)飛禽鳴叫的,走線噴火、放流星煙花的……
那邊有名的幻術(shù)——七圣術(shù)正在上演:只見青幕后忽有煙火涌出,十個戴假面、著異服的神鬼塑像隱約可見,七個披發(fā)紋身之士走到場中,執(zhí)真刀,互相格斗擊刺,剖心破面,切下彼此人頭,過后又互相接上,十分逼真嚇人。
大人們先是把自家小孩兒的眼睛蒙上,不讓他們看見,看到后來自己也心驚肉跳起來,趕緊拉著孩子離開,去一邊看“壽果放生”:伎藝人將壽桃變作飛鳥,展翅升空而去。
一個道士打扮的人,從藥葫蘆中倒出一粒藥,埋入李樹根部,然后用塊布將樹蓋上。一會兒揭開,李樹已經(jīng)開花。又像剛才那樣用布將樹蓋上,等再揭開時,李樹已經(jīng)結(jié)果。再蓋再揭開,碩大的李子已經(jīng)熟透,一時果香四溢。
喜蓮花三文錢換來一個李子,細(xì)雪先咬了一口,不禁叫道:“是真李子呢!”喜蓮、秋云和黑甜也都咬了一口,連連點頭,稱“好香好甜”,剩下的又被細(xì)雪搶了去,兩下吃個干凈。
一邊還有弄盞的,兩只手上的盞足有百余只,在空中從左到右擲來擲去,盞一只不落,一只不碎,最后又回到左右兩只手中。
除了弄盞,還有踢缸、弄碗、踢磬、虛空掛香爐、弄花球兒、藏人、藏劍、吃針、壁上睡、弩子打彈、攢壺瓶……
桂蘭突然走過來問喜蓮:“姐姐看到秀芝了嗎?好一陣子沒見她了。”
黃鶯兒說:“剛才我和她看戲,她看得入迷,我卻覺得無趣,人又多,珍兒寶兒又直鬧,便跟她說了聲,走開了。指不定她還在那兒看戲呢!”
秋云嫌煩,就說:“不用管她,那么大的人了還怕她走丟么!我們且樂我們的?!?p> 桂蘭便不再過問,自顧帶著冰語、翠夏看走索去了。
看了才知道,這走索只在兩高桿之間懸一繩子,伎藝人在上面做出各種動作而已。并不像小六之前說的那樣,什么“擲索向空中,索直立,伎藝人遂緣索而上,快若風(fēng)雨”,玄之又玄。
突然一陣吵鬧聲傳來,將不少人吸引了過去。秋云也拉著黑甜去湊熱鬧。
穿過圍觀的人群,她們看見,油餅鋪前面有兩個人正在拉扯爭執(zhí)。
大聲吵嚷的是個胖子,大肚子上系了條油漬麻花的圍裙,一臉橫肉,兇神惡煞。被拉扯的小伙一身襤褸,瘦高的個子,年紀(jì)不過十五六歲,手腕被胖子緊緊扣住,他用勁掙扎著,卻始終一語不發(fā)。
從胖子的咒罵中,圍觀的人很快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系圍裙的胖子就是身后油餅鋪的掌柜,專炸環(huán)餅出售。
今天生意格外火爆,有的食客一次就買下十幾個環(huán)餅。他一一炸好后,將收到的銅錢和碎銀倒在案子上,一一數(shù)過,共計二百文。
數(shù)完后,他正要找個錢袋子將銀錢收好,不知從哪兒突然沖出一個人來,抓了一大把銀錢就跑。幸好他反應(yīng)快,很快將賊捉住。
“就是他,”胖子口水四濺,“看看他手里攥著的銀錢,就是從我這兒搶走的,這就是罪證!”
大家都往小伙兒手里看去,果然是滿滿一捧銀錢。
“我在這里辛辛苦苦炸環(huán)餅,一身油,一身汗,好不容易才掙到這點錢,還要被人劫了去,大家評評理,若是縱了他,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大家果然信了那胖子,對那破衣爛衫的小伙指點起來。
“一看就是個乞丐,餓慘了又討不到吃食,干脆搶起錢來了!”
“難怪他一句話不說,原來自知理虧,無言以對!”
“小小的年紀(jì),做點什么不好,非要做此等缺德事!”
“這樣錢來得快呀!唉,年輕人不學(xué)好,可見世風(fēng)日下,怎么了得!”
還有人直嚷嚷著:“趕緊報官!把這歹人抓了去,先打他二十大板,看他以后還敢不敢了,看看還有人敢不敢了!”
“是啊,若不嚴(yán)辦,輕縱了他,只怕學(xué)他的人多起來,誰還敢在這東市擺攤做生意?”
聽到這些議論,胖子越發(fā)得意起來。小伙兒一臉氣惱,卻仍然不說一句話。
也有個好心的白發(fā)老者從中說和。他先是勸事主:“這位小哥看著也是可憐之人,想來是初犯,暫且饒他一回罷?!?p> 轉(zhuǎn)身又對小伙兒說:“你把銀錢還給掌柜,向他道個歉,掌柜寬宏大量,定會饒恕于你?!?p> 那胖子順勢說道:“看在老丈份上,只要你把銀錢還我,我定會放你一馬,不然,我就去報官!先打你個半死,再判個劫盜之罪將你下獄,或流放,或充軍,總之,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伙兒卻一臉鄙夷地啐了那胖子一口。眾人嘩然。
秋云忍不住說:“胖掌柜太可惡了些,動不動就要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嚇唬誰去!可這小哥哥也是不爭氣,哪怕找人借點錢應(yīng)急呢!沒想過這么做有多丟人!”
黑甜將一切看在眼里,沉思了好一陣,才說:“胖子說的未必是真的,大家都受騙了!”
聲音雖小,不知怎的傳到胖子耳朵里,頓時發(fā)了飆:“這位姐兒,你說此話可有證據(jù)?莫非你和賊人是一伙的不成!”
人群騷動起來。秋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就連那仍被緊緊捉住的小伙兒,也頗感意外地扭頭看了她一眼。
金璣紫
冷淘:涼面。一邊倒立著一邊吃涼面,古人還真會玩兒呢! 環(huán)餅:就是油炸的馓子,在宋代時也作寒食節(jié)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