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迷倒了萬千少女！

　　　　說起宋祁，你可能已經(jīng)比較熟悉了。那不就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嗎？不錯，宋祁因為任工部尚書，同時又因為這一句詞而被冠以“紅杏尚書”的雅號。那么除了宋祁之外，還有一位北宋詞人也是因為一句詞而得名，他是誰呢？就是我們本節(jié)要講的張先張三影。

　　張先為什么被稱為“張三影”呢，其實啊，這中間還有一個小故事。

　　話說張先因為《行香子》這首詞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句，而被友人冠以“張三中”的名號。一次在宴會上，張先對友人說道：“何不稱為‘張三影’呢？”接著便道：“‘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柔柳搖搖，墮輕絮無影’，這些皆是我的得意之句。不如以此稱之。”眾人皆贊其妙，后世也遂以“張三影”稱之。

　　一

　　說起宋祁，他和張先之間亦有一段佳話，說是他很佩服張先的才華，但是張先一直都在外地當(dāng)小官，故而不得一見。一次，張先有事到京城來了，宋祁連忙讓人去把張先請來，張先問何人請他，來人就說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請的是“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聽了不禁大笑，欣然前往，二人相談后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可見，那時候北宋文友之間是互相重視的。除了宋祁要招見他之外，比張先小一歲的晏殊，還推薦他入朝做官。就連后來的蘇軾也和他結(jié)成了莫逆之交。那么張先因之而名揚天下的詞究竟是什么樣的一首作品？詞云：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關(guān)于這首詞的寫作背景，張先說是他在嘉禾任小官的時候?qū)懙?。也就是宋仁宗慶歷三年，即公元1043年，52歲的張先在浙江嘉禾擔(dān)任一個小小的判官。一天，朋友聚會，大家都去了，可他卻忽然病了，不能去。其實并非病了，而是昨晚的酒喝得太多了，以至于到現(xiàn)在還沒醒。而就在一覺睡到中午酒醒之后，他寫下了這首詞。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醒來之后干什么呢？還是喝酒。而且是邊喝酒邊聽曲?？窗?，雖然他今天沒去參加朋友聚會，但自己玩得也很嗨?！端{(diào)》據(jù)說是隋煬帝所作，聲韻悲切。張先此時喝著酒，為什么要聽這種曲呢？不要說是突然聽見鄰居家唱的，因為張先家里能歌善舞的歌姬可并不少呢。他愛聽什么曲兒沒有呢。那為什么偏偏要聽這種哀曲呢？因為啊，午醉醒來愁未醒。張先說：“我是醒了，可我的愁還沒醒啊？！”一句話將大家駁得鴉鵲無音?？赡芩胰硕加悬c聽不下去了吧。但是接下來，他很快就說明自己為什么而愁了？

　　送春春去幾時回？到了此處，我們基本上可以斷定了張先的這闕詞是一首傷春之作了。

　　春天自然是一去不返的，而人的青春也是一去不復(fù)返的。就像劉希夷說的：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同時也讓人想起了黛玉的《葬花詞》：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接著，時間就到了晚上，可能他這半天都是在聽曲兒吧。聽了一天的哀曲兒，到了晚上，照照鏡子，不由為眼前的流景傷感。說是為春色而傷，不如說是看見自己的兩鬢又多添了幾根白發(fā)吧。歲月流年，時光不復(fù)，而往事，也只能空自記省。其實，人最好不記得往事，如果往事沒有留戀就能輕易忘記?？墒?，如果生命中所有的往事都不堪留戀，那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味？所以，老年哀傷，嘆青春不駐，應(yīng)是每個人都有的感慨吧？！

　　接下來的句子，就到了全詞的焦點。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景象已經(jīng)由室內(nèi)轉(zhuǎn)移到了室外。作者說：“池塘邊的夜色已經(jīng)昏暗了，但那沙灘上還有兩只鳥在棲息?！碧K軾說：“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墒莿e忘了，這兒可是兩只鳥?。?！“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边€覺得冷嗎？那不僅不冷，在外面的月光之下，恐怕還很“溫馨”。這一句已經(jīng)將景物描寫得極佳，但緊接著這句，卻又更上了一層樓。因為前面一句寫的是似動還靜，后面自然也宜如此。那么作者如何寫呢？他說：“云破月來花弄影?！敝淮艘痪涫s了多少功夫，不用寫那花兒多美，不用寫那月光如何嫵媚，也不須寫那品笛聽曲，歌樓酬唱，因為一切已經(jīng)靜了。然而就在這靜中又透出了動靜。他說：“月亮好像將云層破開，從里面涌了出來?！?p>　　其次又說：“花兒在和它的影子伴舞?！币簿褪抢畎姿^的“我舞影零亂”。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

　　我認為一是剛才所說的月色很好，二就是有微風(fēng)拂過。風(fēng)吹，花動，影亂，將這三者巧妙地聯(lián)系了起來。因為，花隨風(fēng)動，影隨花動，看過去就像花在調(diào)弄自己的影子一樣，所以詞人才用自己的細心察覺，寫下了這句“云破月來花弄影”。

　　而后世對這句的評價皆很高。譬如，王國維就曾在《人間詞話》中寫道：“‘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而宋祁也將“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的美名送于張先。

　　寫完“云破月來花弄影”這樣的佳句之后，接下來他又寫道：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這時候的景象很明顯又回到了屋子里。詞人在干什么呢？

　　他放下了重重的簾幕。既是為了不讓風(fēng)把燭火吹滅，也是為了給自己營造一個封閉的空間，用來隔離外面凄涼的景象。風(fēng)還在吹著，但夜已經(jīng)靜了。但盡管如此，明早起來，外面一定已經(jīng)是落紅滿徑了。

　　因此我認為這首詞除了“云破月來花弄影”，就屬末句最好，就像顧隨先生說的，“直不如隱”。作者沒有直接說：“這會兒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我拉來簾幕，打開窗子看一看，外面可能是落紅滿地了吧?！倍乔鷱酵ㄓ牡卣f：“這會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但花也飽受摧殘了，東風(fēng)一起，又有幾支能夠存留呢？！所以明日早起來看，那一定是落花紅滿徑了?！闭沁@樣委婉地寫來，更著人心痛。

　　所以，再看這首詞，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絕不是簡單地寫景傷春之作，既有著對往昔時光的追溯，又有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慨嘆。就像英國詩人布萊克《天真的預(yù)言》中寫的那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追尋。一曲一場嘆，一生為一人！”

　　二

　　張先和柳永柳三變一樣，都愛寫戀情，而他那為數(shù)不多的幾百首艷詞中，最經(jīng)典的，便是他的這首《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

　　這是一首寫女子閨怨的詞。首句便問：傷高懷遠幾時窮？她說，這種相思之情什么時候才能停止呢？相恨不知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這位女子的心中既然如此地愁，她為何還要登樓遠望呢？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辈凰级迹瑹o可奈何之痛。

　　而登上高樓之后，她很快就明白李白的“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是什么意思了？那是黃昏時分才開始愁嗎？不，是已經(jīng)愁了整整一天了。而到了晚上，也只能“高樓當(dāng)此夜，嘆息未應(yīng)閑！”

　　所以，女子很快就說了一句：“無物似情濃”。我以為這句為歷來閨怨詩詞創(chuàng)作主旨。試想一下，寫來寫去，無非就是借外界之物來突顯情感嘛。那么對外界之物再怎么盡其描寫，最終還得歸結(jié)到人心上來。而閨怨之作，正是要說明懷人之愁，思婦之憂。所以，只此一句，“無物似情濃”，既是對上句的回答，又是說出了一個哲理，這世間沒有比愛情更使人發(fā)愁的了。所以在后來元好問才會說出那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钡那Ч琶鋪?。

　　接下來這幾句都是對思婦愁緒的描寫。他怎么寫的呢？“離愁正引千絲亂”，離愁將那柳條都牽引得紛亂如麻了。“更東陌、飛絮濛濛”。詞人說：“何況那東邊巷陌里的柳樹已經(jīng)飛絮濛濛了?！痹囅胍幌拢紜D看著柳絮紛飛會不更加傷心嗎？美好的春色都已經(jīng)過去，而你的香車還系在誰家的樹邊呢？所以這位思婦的心里只肯定和黛玉一樣，吟著“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倍鵁o法說出像寶釵那樣，“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了。

　　盡管如此，卻還有更為傷感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回憶，將現(xiàn)實與回憶夾雜在一起，帶給人雙重的傷感?！八或T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當(dāng)初良人離去時，馬兒的嘶鳴聲已經(jīng)漸行漸遠，一路上灰塵不斷，該到哪兒去尋找你的足跡呢？到了這里，女主人公基本上可以確定，男子不會再回來了。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接著往下看。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鴛鴦成雙成對的在水里嬉戲，南北之間有小船過往?？墒悄?？“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边@一對比，鴛鴦有情人無意便驀然表露出來了。而這時，已經(jīng)是“梯橫畫閣黃昏后”?？墒悄兀瑢D人來說，一切還是“斜月簾櫳”。所以，既透出她已苦苦瞭望了一天，又營造了一種夜晚凄冷的氣氛。為什么夜晚會更加凄冷呢？因為這一天的愁怨都會在晚上爆發(fā)了。

　　莫句詞人寫道：“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彼f，我還不如那桃杏，他們尚且知道嫁給東風(fēng)呢。這里化用李賀《南園十三首》中的詩句：“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fēng)不用媒。”而可憐的婦人呢，她將一顆真心付出，卻換回了無盡的苦等。所以這才是，“當(dāng)年不肯嫁春風(fēng)，無端卻被秋風(fēng)誤?！?p>　　縱觀全詞，從早到晚，讀者的心仿佛也跟著她辛苦地等了一整天。而到了結(jié)尾時候，卻只留下了“沉恨細思”四個字。而這首詞又與張先之前的詞不同，它的感情極為深厚真實，讓人讀完不由為這個女子悲哀。

　　據(jù)說這是張先和小尼姑談戀愛又分手后所寫。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縱然用來偷情的木梯仍橫在哪里，可是沒人再攀上來了?？蓱z的尼姑將一顆真心付出，卻換回了無盡的苦等。既然如此，還不如和那柳絮一樣，“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三

　　關(guān)于“張三影”這個雅號在他中年時期就獲得了，但關(guān)于“八十新郎”卻的的確確是八十歲才得名。這天張先又要娶媳婦兒了，把親戚朋友都叫了來，一高興就寫下一首詩。蘇軾看了壞笑一番，說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呵呵，小蘇的口下果真是不留德??！不過，張先除了好色之外，的確也寫了不少“淫詞艷句”。譬如這首《醉垂鞭》。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

　　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這又是一首“意味深長”的“佳作”。女子穿著繡著花蝴蝶的錦衣出席party，她畫著淡妝，露出幾絲嫵媚。這時在坐的客人都夸這姑娘的身材真好，“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笨墒菑埾韧蝗荒貋硪痪洌骸澳銈冋f什么呢？我看她那兒都好……”這一下不得了，在坐轟然拍手，齊聲叫絕?！白蛉諄y山昏，來時衣上云”。張老師，難道你還隱隱約約看見什么了嗎？真是讓人噴飯。又如《更漏子》：

　　錦筵紅，羅幕翠。侍宴美人姝麗。十五六，解憐才。勸人深酒杯。

　　黛眉長，檀口小。耳畔向人輕道。柳陰曲，是兒家。門前紅杏花。

　　說這小女子十五六歲就懂得如何來招引賓客，勸人喝酒。之后又說她長相貌美，貼在人耳上親昵地說著悄悄話。她說了什么呢？先是說了她住哪兒，接著說門前還有一株紅杏，花開得正艷。不知說的是花還是自己，反正張老師已經(jīng)被迷住了。說不定酒宴散后就要細細尋訪了。這可不是胡謅，張老師的學(xué)生蘇軾就有詞記錄這些糗事。

　　走馬探花花發(fā)未。人與化工俱不易。千回來繞百回看，蜂作婢，鶯為使。谷雨清明空屈指。

　　——《天仙子》

　　因為有這樣一個學(xué)生，張老師的名聲徹底壞了。

　　在北宋的文壇上，張先和柳永一樣，都擅作慢詞。而據(jù)史料統(tǒng)計，寫慢詞的少之又少，晏殊和歐陽修，分別只作了三首和十三首。這其中頂尖的還屬柳永，作了八十七首慢詞，像他的《夜半樂》，《雨霖鈴》都是其中的代表作。然而，張先雖和當(dāng)時與柳永齊名，但在后世的名氣卻遠遠不如劉三變。如果非要說個緣故，那恐怕就是柳永頗重于情，而張先更向于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