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范進娶親的風波,山東鄉(xiāng)試蜚短流長,正德為了平息輿論,以示公平,特意派了兩位御史。
肅惟正,英宗天順年間舉人,以資歷進階翰林編修,欽點山東巡按御史。
嚴惟中,弘治十八年進士,二甲二名治《詩經(jīng)》,先為翰林庶吉士,正德即位,授翰林編修,欽點山東監(jiān)察御史。
巡按御史和監(jiān)察御史都是正七品,官階不高,但奏疏直達天聽,職權(quán)極重。
為了避免外界閑言碎語,兩位御史到了山東,也沒給范進打招呼,直奔范進學院,來個突擊檢查,考核教學質(zhì)量。
大廳主座,肅惟正悠著小茶,一直一言不發(fā)。
嚴惟中正襟危坐,一個一個提問。
這幫紈绔,哪里經(jīng)得起翰林編修的考核,一個個手心都快被打爛了。
坐在旁邊的孟中高,聽聞一陣陣哀嚎,坐臥不安。
奶奶的,哪里來的狗屁御史,我的學生你也敢打!
學生們答不出嚴惟中的提問,孟中高并不覺得臉上無光,反而覺得自己的學生,輪不到別人來教訓。
很快三十五個學生被打了一遍,嚴惟中看了一下名冊,轉(zhuǎn)頭道:“還有一位學生呢?”
孟中高抬手飛速抹了一把汗,起立恭恭敬敬地叉手:“啟稟御史,那位病了告假?!?p> “病了?”
啪地一聲,嚴惟中合上了名冊,摸了摸下巴,略微有些疑惑,“我怎么聽說,他是逃學跑出去的?”
“哎,沒沒沒,的確是病了,我親批的假條?!?p> 孟中高說完,連連給臺下的學生們使眼色。
要是有胡排在此,憑他那副二棒子勁,這個御史絕對不敢這么囂張。
“哎,病了病了,的確是病了?!?p> “我可以作證,他拉肚子,連床都爬不起來?!?p> “不錯不錯,我們也拉肚子,他最厲害,都直接淌水?!?p> ……
嚴惟中何等聰明,豈能看不出師生聯(lián)起手來作偽證?
其實胡排的劣跡斑斑,他在北京時就已經(jīng)聽說了。
這家伙的諸多行為,很像在掀孔老夫子的攤子,朝中很多大員都要求斬首棄市,以儆效尤,可惜就不知道正德到底是怎么想的。
嚴惟中本想趁這次考核的機會,狠狠地教訓一番,然而他竟然不在。
面對師生一起打掩護,他略微有些遲疑,還是面無表情:“可有假條?”
“假條?”
孟中高渾身一哆嗦。
胡排逃學跑出去的,哪里會有假條?
不過掩護已經(jīng)打了,就不能半途放棄,否則憑這嚴惟中的鐵面無情,連他這老師,恐怕也逃不過責罰。
“啟稟御史,前日正好放假,而今日正好開學復習,他的確是病了,沒來學堂,此事學道可以作證,學道可以作證?!?p> 孟中高表面鎮(zhèn)靜,可心跳卻很劇烈,連呼吸也紊亂起來,顯然他對說謊很是不自然。
好啊,仁義禮智信,誠實乃立人之本,你這老師可真夠意思,為了替學生開脫,竟敢拿學道來壓我!
嚴惟中心里相當氣憤,鋪開一張繡龍黃絹,一手扯住袖子,一手提起了筆。
這是御史的專用奏疏用絹,堪比正德親筆。
范進學院畢竟是敕造,相當于皇家學院。
看這樣子,他是要寫退學文書,免去胡排的學籍,孟中高渾身直哆嗦,不住地給另一位御史肅惟正使眼色。
肅惟正手里端著茶杯,似乎在打瞌睡,沒有任何表示。
孟中高大急,剛要開口制止,忽見嚴惟中面色有變。
學道我倒是不怕,可這齊國夫人……
胡梅剛剛被封齊國夫人,她這稱呼,這山東代表著什么,嚴惟中剛要落筆的手,很快就停了下來。
孟中高心里舒了一口氣。
嚴惟中心里猶豫,轉(zhuǎn)頭看著肅惟正。
這個御史是以舉人的身份資歷進階,不是進士出身,不像嚴惟中這么意氣風發(fā)。
此時他端著小茶杯,悠悠吹了吹騰騰的熱氣,沒有任何表示。
這特么老油條,本想尊敬你呢,你還真能裝孫子!
此乃敕造學院,今上的臉面,齊國夫人又如何,難道敢不尊我大明法度?
嚴惟中扯緊袖子,筆毫立下。
“咳咳咳……”
肅惟正像是被茶水給嗆了,連連咳嗽,急忙拿手遮住胡子,不讓茶水打濕他那保養(yǎng)秀美的山羊胡。
嚴惟中愣愣地看著他。
他這咳嗽,顯然是故意的,似乎有話要說。
嚴惟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擱下了筆:“今日考核,到此為止?!?p> 二人很快來到后廳休息,肅惟正伸手屏退了所有閑雜人員。
嚴惟中側(cè)身拱手:“不知老編修,有何指教?”
肅惟正沒有說話,依舊拿起茶杯,輕輕用茶杯蓋撥弄氤氳,似乎在小憩。
這人天順年間舉人,因為奪門之變,英宗殺于謙,導致士大夫力量遭受打擊,他由此以舉人身份被授予實職縣令,可謂是意氣風發(fā)。
不過后來成化即位,士大夫力量重新回暖,非進士出身,自然備受排擠。
他是歷經(jīng)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名副其實的四朝元老。
而嚴惟中剛中進士不久,經(jīng)驗不足,幾乎相當于官場愣頭青。
正德派一老一少來處理山東鄉(xiāng)試問題,明顯暗含要肅惟正提攜嚴惟中之意。
此時屋內(nèi)沒有二人,嚴惟中的憤青很快冷卻。
肅惟正雖然不說話,但意思也很明了。
嚴惟中捋著下巴,有些遲疑:“老編修,那胡排雖然是齊國夫人之弟,可這里畢竟乃敕造。如若不能整飭學風,今上臉上有何光彩?況且這胡排頂撞教授,私自逃學,聽說還大庭廣眾之下,公然給教授難堪,如此劣跡斑斑,老編修難道就無動于衷?”
“年輕躁動,有時未嘗不是好事?!泵C惟正吹著茶霧,似乎在自言自語。
看似在說胡排,但嚴惟中似乎覺得,這話像是正話反說教訓自己。
肅惟正品了一口茶,長長舒了一口氣:“茶只有泡一泡,才會有茶香?!?p> 嚴惟中拂袖而去。
肅惟正搖了搖頭,輕輕將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年輕人嘛,都需要歷練?!?p> ……
胡排早從胡梅那里知曉有御史要來,一旦他出現(xiàn)在學院,矛頭一定首先指向自己。
于是他借口自己瘦骨嶙嶙,需要休養(yǎng),胡屠夫兩口子見他開始在自己屋里讀書,于是也沒催他去學堂。
此時他正在教小蘿卜頭兄妹寫字,門外忽然一聲氣喘吁吁的大喝:“胡排,把手伸出來?!?p> 孟中高提著戒尺,竟然打到家里來了。
胡屠夫兩口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阻攔。
嘭地一聲響,門被撞開了。
“先生,先生,我有疑……”
哪知這次孟中高因為他,第一次說謊欺瞞御史,是徹底氣壞了。
胡排急忙拿把凳子架住了戒尺:“先生,先生,你把我打壞了,明日見了御史,您老臉上豈不是無光?”
孟中高頓時愣了一下。
今日除了胡排,嚴惟中把所有的學生打了一遍,等同于把孟中高的臉給扇了一遍。
如今自己若是把胡排也打了,那豈不是在向御史證明,他根本就沒有教學成果?
因為這是一幫紈绔子弟,根本教不出成就,孟中高自己也清楚。
背后不止一個人說過,他孟中高到學院,純屬吃白飯的。
然而話雖這么說,人都是要臉的。
眼下要給他長臉,除了胡排,還能有誰?
啪地一聲,戒尺狠狠地打在了桌上。
孟中高眼睛瞪成了銅鈴:“明日再敢逃學,看我不打你!”
他話音雖然兇狠,但卻明顯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胡排急忙放下椅子,到了一杯茶水。
這算是謝罪了。
孟中高腰后插了戒尺,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以胡排這么多天的鬧騰,他一定有辦法對付兩位御史。
那些爛招,孟中高雖然看不上眼,但總比老是打他的臉強吧?
剛才還怒氣沖沖,此時好像又和好了,胡屠夫兩口子愣愣地看著屋內(nèi)的情景。
孟中高急忙恢復笑容,沖胡屠夫拱手:“孟某失態(tài),還請胡家翁不要計較?!?p> 只要不打自己的兒子,一切都好說。
胡屠夫一輩子小商販,很快看出了師生又和好了,急忙拱手:“教授說哪里話,犬子頑劣,多管教管教,應當?shù)?,應當?shù)?。?p> 接著他扭頭瞪了胡家娘子一眼:“還不快去準備酒菜?!?p> “哎,不不不,來時匆忙,不曾帶禮,怎敢叨擾……”
“哪里,哪里,教授親臨家教,小兒如此受寵,我豈敢怠慢?”
接著胡屠夫朝隔壁大叫,“丁老弟,教授來了,過來陪杯酒吃?!?p> 很快,孟中高就被兩個屠夫給架酒桌上去了。
廚房之中,胡家娘子埋怨道:“看你把先生給氣的,都打家里來了,這要是傳出去,多丟人!”
“我都沒去學堂,怎么是我給氣的?”
“那先生為什么生氣?”
“這個孟中高雖然迂腐,但對自己的學生,還是不錯的??磥硎悄莾晌挥?,收拾了那幫同學,他覺得窩囊,以為我是故意不在現(xiàn)場給他長臉,所以來請我了?!?p> “請你?哪有用戒尺來請學生的?”
“太祖還用刀請劉伯溫呢?!?p> 胡家娘子驚異地看著胡排。
不過想想也是,兒子都沒去上學,不該招惹這么大火氣。
很快她就明白了,孟中高的確是來請兒子:“他畢竟是教授,你別再跟他搗亂了,傳出去讓人笑話?!?p> 什么我跟他搗亂,分明是他不識抬舉!
不過胡排還是沖她點了點頭。
明日去學堂,看來是免不了啦。
即便他不買孟中高的賬,這明朝的爹娘,也絕對不允許他在家里晃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