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爭吵
李化龍一離開,蘩卿便懶懶閉上了眼。
時正日夕,車?yán)锇党恋囊蝗珙^頂焗墨的天空。外面初上的華燈隨著車簾的飛起落下急來速去,卻留下一絲細(xì)光不甘的透過罅隙流連不返,在女孩兒臉上畫下一條亮線,仿佛一道閃亮偷窺的目光。
沈存知其實特別想和蘩卿說說話,話到嘴邊,卻幾次畏縮難開。他知道蘩卿心里其實有些別扭的。車前沿那顆肇事的釘子當(dāng)然不是意外。
“還疼嗎?”馬車一駛進頁家后門的巷子,話便像有自主意識般從沈存知的嘴邊禿嚕嚕地溜了出來。
“你之前不是還說進宮一趟對我有好處嗎?”
“我說的是進京。”
“你怎么不去和外婆舅舅說?你看不出來嗎,娘也是同意的!”
“沈蘩卿!”
“你就會欺負(fù)我!”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
“……,釘子確實不是意外?!?p> 蘩卿緩緩的睜開了眼,她生來便有一雙像貓兒一樣能穿透黑暗的眼睛。沈存知下意識垂了下眼瞼。
“不知道是誰做的,我只是叫車夫稍微修正了一下。這也算將計就計了,與我們無關(guān)。你聽話。上次外婆說這事兒,舅舅拍了桌子,我覺得可能不妙,太后一直想從頁家得到什么東西,萬一她起了留下你的心思,不好辦。而且……”
“……從小到大,每次都是我聽你的。上次我說過,我想自己做主。你答應(yīng)了。你不記得了嗎?”女孩兒說到這里停了停,嘆了口氣道:“你管不了我一輩子,……哥。”
“從玄武門到慈寧宮,要走大半個時辰的路,你現(xiàn)在這樣,走不了!”
“……我想去看看,我想見見太后。那天在謝家,有人曾告訴我,而且,太后也下了懿旨,也許太后……她想要看到我?!?p> “分明是你自己……,誰,你告訴我,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她還說了一個名字,叫卞秋水,我很想知道……”
沈存知愣了一下,“我是問你,誰告訴你的?回答!”
“……你總是這樣……你說過我長大了,哥?!?p> 沈存知抓住了她的手腕,“好!反正你現(xiàn)在瞞著我的事兒也不是一件兩件,無所謂,這都不重要……而且,皇帝今年才二十七歲,我問你……”
蘩卿急急打斷沈存知的話,“是芍藥告訴你的嗎?”蘩卿噘嘴扭臉,賭氣道:“她倒是真忠心!怪不得你說要她也好!不然,連她和丁香一起,你都要走吧!”
“是我不讓她跟你說的,你還小,哪里知道這些!”
“哼!她既然都告訴你了,沒有告訴你,外婆還說了一句:‘太后不會’嗎?舅舅也不擔(dān)心這個,你看不出來嗎?……你就只信芍藥,不相信他們嗎?”
沈存知冷笑,“誠心胡攪蠻纏吧?……你知道這是兩碼事!”
“你其實心里都知道,進宮這事,是不能商量的!外婆心里有數(shù),她能帶我進去,就一定能帶我回來。母親當(dāng)年也去過??!”
“別那么想當(dāng)然!當(dāng)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也不知道!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你就是想進宮!”
“呵呵!”蘩卿冷笑,“是啊,那又怎樣!你外祖母是醫(yī)婆,姨奶奶是醫(yī)女,外婆是醫(yī)婆,外公的發(fā)妻也是醫(yī)婆,孫家和頁家都是女醫(yī)戶,這是命!太后要的東西,若能交出去,頁家祖輩這么多年,還會等到這現(xiàn)在嗎?那不是好東西,想要用它救人,就只能這么辦!一定是這樣,你不知道嗎?”
“笑話!什么醫(yī)戶!大明朝就沒有醫(yī)戶這個玩意兒!我娘不是,母親也不是!姑祖母更不是!憑什么你就得是!去他媽的命!我不信這個!”
“哥!姑祖母的姻緣是御賜的!世宗皇帝為什么要給一個小小的太醫(yī)的女兒的賜婚!……你外祖父當(dāng)年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吧?我告訴你,我弄清楚了,他是嚇?biāo)赖?。壬寅宮變后,大姥爺什么會嚇?biāo)溃磕阃馄藕芸煲踩ナ懒?,這都是為什么?大姥姥當(dāng)年是皇后的坤寧宮的醫(yī)婆,何等榮耀,說死就死了。留下你母親,后來也難產(chǎn)而亡。這都是為什么,你為什么要裝傻!施厚德這些年為什么總往頁家跑。你那么聰明,有什么想不通的?”蘩卿紅了眼眶,“你外租府和我外祖父親兄弟兩個,每一個善終,他們留下的醫(yī)案,我其實偷偷瞧過,世宗皇帝那病,很蹊蹺,那哪里是病,分明是中毒后遺癥!嗚嗚嗚,”
沈存知嚇得捂住了她的嘴,“你瞎說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什么時候偷看到的?你膽子好大!”
蘩卿避開了去舅舅書房偷看的事,“是,我不是大夫,就是瞎猜的……咱們說現(xiàn)在。你看,如今外婆老了!她在鄉(xiāng)野避了十幾年,如果沒有一定要進宮的理由,她是不會去的。你看看小月山下那些田地,如果沒有理由,頁家十三年前就沒有了!”
“你姓沈!”
“你知道不是!”蘩卿低吼,冷笑著盯著沈存知半晌才又道:“太后也知道不是!”這就是最大的謎團。
沈存知被她噎住,胸口不停起伏。
沉默了半晌,眼看頁家的后門近在咫尺,蘩卿放軟了聲音,祈求道:“不會有事的,……不提頁家祖輩幾代人對皇家忠心耿耿,就說外婆,她在宮里呆了二十年呢……她和太后是干姐妹,當(dāng)年孫家對太后父女有恩。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她不能恩將仇報,否則臉上不好看。而且,皇上不是有寵……”
“寵妃,別傻了……朱家的子孫就沒他媽一個不好色的!”沈存知的眼眶也有點紅,壓著聲音嘶吼。
蘩卿臉色變了一下,“哥,你小聲些!如果情況不好,我有辦法!”
“哈哈,可笑!你有什么辦法,你告訴我,你有什么辦法!”蘩卿被他的樣子嚇住,張了張嘴,沈存知迫近她,舉起她被攥的手臂靠到車廂壁,狠狠的道:“不去就是最好的辦法!這是多好的理由……萬一,……抗旨不遵是誅九族的,你知不知道!”
“欺君罔上,也是死罪!”蘩卿從小被沈存知管束,潛意識里對他的生氣總有些畏懼。
“你受傷了,沒有欺君!”
“……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的……我會小心……不會有事的,求你了哥……”蘩卿想說,她還想知道前生頁家為什么會亡,大風(fēng)大浪都過來了,為什么卻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傾覆?
“冤家!我早晚死在你手里!”蘩卿哽住。沈存知定定的瞧了她半晌,突然用力甩開她的手臂,急掀簾跳車而去。車夫被嚇了一跳,車身急停急起,卷起的車簾如波浪翻卷,一角劃過蘩卿的臉,她捂住了臉。也許這是一場沒有意義的爭吵,但它真的很折磨人。
上樓前,蘩卿特意囑咐車夫把車前沿的釘子釘好,車夫很乖覺的躬了躬身。
不出意外的,知道她腳受傷后,舅舅、外婆和母親都很吃驚。舅舅問過原因后,“小混蛋們!”狠狠的掛了下的她的后腦勺,然后就黑著臉離開了。母親從和祖母翻臉那一天起情緒就沒恢復(fù),這些日子沈家遲遲不來信兒,蘩卿知道,她表面上無動于衷,心里其實是緊張的。于是,也不待她壓抑暴躁的神經(jīng),自己先主動認(rèn)了錯,并做了保證,保證自己明天一定不會犯錯,會囫圇個兒的去,囫圇個兒的回來。
頁茜的臉始終都是木的,瞧著她眼底都是無奈,待她說完,看了看孫氏,一轉(zhuǎn)身也出去了。
一家人情緒低沉,唯有孫氏很冷靜。她正在替蘩卿敷藥處理傷口,見該走的都走了,才嘆口氣,責(zé)備道:“沒一個省心的!這樣子就算裹上裹布,走路也會疼的。你明天要走許多路的,還要站許久!干脆別去了,我自己去吧!”
“沒事的外婆,我穿軟厚底的棉鞋,再吃一些止疼的藥,不過半天而已,能頂?shù)米 !?p> 孫氏停了停,眼睛一閃,問道:“你哥呢?”
“啊?那……那個,”蘩卿結(jié)巴了一下,“我哥說我可以將計就計……”她邊說邊不動聲色的觀察孫氏的眼。孫氏笑了笑,柔聲問:“你呢?你怎么想的?”
“我想去。”
“為什么?”
“我想知道,就是太后啊,皇后啊,皇帝啊他們都長什么樣子??!能有機會得見天顏,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
孫氏笑的有點兒復(fù)雜,摸著她的臉,“怪不得你哥總說你是傻姑娘!真是傻囡囡!”蘩卿不開心的撅了嘴,孫氏撫著她,眼看著她,眼光卻不知道飄到了哪里去,半晌才悠悠道:“不用擔(dān)心,什么事都不會有的。太后,她只是想見見你罷了?!鞭狼湫睦镂⑽⒁粧O。
整整一宿,頁家的上空籠著一層壓抑低沉的氣流。沈存知則一晚沒有回來。直到第二日寅正,宮里接人的馬車到了門外,丁香一邊扶著蘩卿上車,才忍不住說了句:“少爺昨晚出去沒回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京城人生地不熟的,真是叫人懸心?!?p> 隨后上轎的芍藥面無表情的接道:“會回來的!”她是被選了要跟著去的,會在值房等。丁香啐道:“你緊張什么,又不是你見太后!皺眉騎臉的,多不吉利!”芍藥臉一漲,在蘩卿身邊坐了,頭垂的低低的,沒再說話。蘩卿斥丁香:“就你話多!欺負(fù)芍藥做什么!晚上回來再罰你!”這么說著,到底還是有些擔(dān)心,馬車開動,走出去好遠了,她還禁不住掀簾往回瞧。
玄武門在皇城最北端,一路都是空曠幽靜的大道,馬車勻速平緩,車輪的滾動和嘚嘚的馬蹄聲都是有規(guī)律的,仿佛打著拍子行進。蘩卿的腦子一片空白,越走的久越迷糊,似乎是犯困的木呆呆,卻又完全不是睡意臨門的那種。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緊張的太過了。孫氏一路絮絮叨叨的囑咐著她不能忘記的禮儀和應(yīng)急的注意事項,又對芍藥交代一些。蘩卿機械的應(yīng)著,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在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
晃晃悠悠的走了不知多少路才停。
天還是很黑,東邊的盡頭卻出了一片朦朧的亮色。要破曉了,蘩卿想,下意識回頭,望了望來時的路。來路漫漫,一眼望不到邊,仿佛無始終處。她又轉(zhuǎn)頭看向正在緩緩開啟的宮門,紅門高接著天,銅釘在曙色里發(fā)著暗沉的光,一片黑洞洞的神幽在兩扇大門中間漸漸顯出,讓她想起了青山寺后山的那個水源盡頭。一眼無邊,仿佛也是沒有始終。她突然間有些茫然,錯覺里,天地空茫,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只有自己將禹禹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