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看上人家了？”唐昭寇蹙了蹙眉，想想好似是有這號人，只是她與其他女學生向來處得不尷不尬，見面是能打聲招呼，但也僅限于此了，這個殷香蓉更不是個例外，面貌清秀的學生海了去了，沒道理她個個都記得，方真明這話問得奇怪，但他緊隨其后的話語倒是為她解惑幾分，“我不是看杜斛和她走得近嘛，你問問咱涫陽學塾，誰不知道杜斛眼界高？”
唐昭寇樂了，“杜斛和我也近，敢情你是拐了彎地奉承我來了？今天孟良的酒是你給他的吧？又是阿諛又是美酒，還有你方大少爺親自下場作陪，說吧，求我做什么?！?p> 方真明嘻嘻一笑，順著唐昭寇給的桿子往上攀，“寇姐明鑒，哪回有好喝的好玩的我不想著你，就是有件小事，孟良手里有一份情書……”
“如果是給殷香蓉的話，就不用提了。”唐昭寇將話撂在了前頭，殷香蓉的清高她也聽聞幾分，素來看不上這些，不過是個文員的女兒，她若求著人家收下情書，豈不掉價？她的面子還往哪擱，倘使有些心眼十八彎的，還不在心里將唐家看輕了去？再者，為著杜斛，殷香蓉也沒少暗里擠兌她，活脫脫一副小肚雞腸模樣，她是看不上的。方真明對此是知道少許的，自然不會拿這種事情來惹嫌，情書是孟良的妹妹要給杜斛的，孟良性子靦腆，如果是他自己的事也就罷了，偏偏是妹妹囑托，就不好意思開口。知曉是孟艾的事后，唐昭寇爽利地答應了，與孟良跳了一曲，收了情書。
舞酣酒飽，醉意微醺，心頭的一點郁結(jié)暫且揉作煙云，在發(fā)頂不高不低地懸著，恰是叫唐昭寇不展顏，卻又隱約期待。她酒量不差，不過也僅僅是不差，今日未嘗沒有借酒消愁，又借酒壯膽的意思——她那封作文還在宋胥手里呢，依他那性子，這會子也批完了，怎么說，她都得去尋他，她要和他好好說說，做什么一回來就給她顏色看，虧她還心心念念地想著呢。
方家司機送唐昭寇回涫陽學塾的時候，老徐頭正準備歇下了，從唐昭寇手中接過一紙袋核桃酥，催促她快些回家。唐昭寇欣然應下，決意先去拿自己的書包，這樣待會兒尋宋胥，也好說是順路，不那么刻意。教學樓里還亮著燈，只她上課的教室的那一扇，本該覺得反常的唐昭寇只朦朦朧朧地想著，這樣也好，省得自己摸黑去尋索燈繩。她壓著隱隱發(fā)燙的太陽穴上樓，推開木門，有些銹駁的鐵皮關節(jié)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教室內(nèi)，站在講臺后的宋胥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卻本能地想要合上這扇門，離開這里。
“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宋胥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仿佛初春的冰融水，雖然輕柔，卻涼得徹骨，波瀾暗涌。這股暗流將唐昭寇裹挾，她只能順著他回答下去，“我……我不知道……”她在撒謊，老徐頭已經(jīng)提醒過時間了。但是這不重要，隔著玻璃鏡片，她感覺不到宋胥目光的溫度，而他的聲音依舊是那樣的平靜、沉穩(wěn)，“差一刻十二點了，唐昭寇?！?p> 宋胥連名帶姓地喊她唐昭寇。
“不交作業(yè)，逃學，跳舞，喝酒，晚歸，唐昭寇，什么時候你變成這樣子了？”宋胥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冊子摔在講臺上，那綠皮封面唐昭寇認得，是算術老師登記姓名的，而她，的的確確占據(jù)了每一頁，而她，也的的確確以請假之名躲離了課堂，她無法反駁宋胥?？伤罱呀?jīng)很少去跳舞了，因為宋胥不喜歡，若非心中郁郁，她也不會喝酒，更不會這么晚還要到學校來見他，可是，宋胥，他知道什么呢？
“還有這個……”
她看著宋胥從衣兜中取出一頁薄薄的稿紙，心中幾乎是在哀求，請別這樣，她想著，她可以想到，在這個時候，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下，宋胥取出這張紙，將會用什么樣的方式在她的赤心上劃開口子。但是宋胥并不因此動容，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慌亂中的唐昭寇甚至沒有注意到宋胥眉尖幾不可見的輕顫。
“撕拉——”
第一聲，兩片帶著鋸齒邊緣的紙片，像兩柄交錯的鋼刀。
“撕拉——”
第二聲，四片棱角分明的不規(guī)則紙片，像四塊玻璃茬。
“撕拉——”
聲聲入肉，鈍刀割骨，這是一個被偏愛者對一個卑微的告白者最殘忍的凌遲。
那篇以春天之名訴說衷情的文字被宋胥攥在手中，唐昭寇將自己的心送到了他手中，同時也將殺死這顆心的尖刃送給了她。唐昭寇的手中并非空無一物，還有腥澀的鮮血在凝結(jié)。她不明白，她覺得宋胥是喜歡她的，四年，她和宋胥的四年這么好，誰能告訴她，這一切是否都是她的一廂情愿，是一場觀眾和演員都錯了的獨角戲？
沒有答案。
哪怕是責備或者是侮辱都好，但宋胥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他只是像下午那樣，給了唐昭寇一個背影，一個仿佛永遠都不會再轉(zhuǎn)向她的背影。對著這個背影，唐昭寇試圖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最終朝他歇斯底里地喊出了一聲，“宋胥，你混蛋！”
夜色將身穿藏藍衣衫的宋胥溫柔地裹進懷中，匿去了他片刻的踉蹌。
明星蒙暗，孤燈獨亮。教學樓的燈終于滅了，教室宿舍的燈卻悄然亮起，灰布窗簾攔不住昏黃的光從窗欞縫隙中泄出。倘若此刻有人將它撩起，就會看見那瘦削的身軀伏在桌前，往空白的簿子上粘貼薄薄的紙片。糨糊在碗邊濾過，不多不少正好刷得均勻，似是為了避免汗?jié)n暈開墨字，黏上的紙張被玻璃壓平，拼拼湊湊地整合出一篇文章，標題處赫然寫著“春天”。
“當柳枝垂下白絮時我想起你，就像十里春風帶來我遇見你的歡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