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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搖燭

第五章 遇

亂世搖燭 林挽溪 2000 2019-10-16 01:00:00

  初春的時候,棠涇街唐家宅院里的花開了,盧姨剪了幾枝山茶,重瓣上藏著數(shù)顆凝露,嫩生生的,煞是好看。盧姨是唐家的老人,當年王家小姐王毓婷嫁進來時就是盧姨在照料,現(xiàn)在她給唐舍元留下的女兒昭寇都是個豆蔻姑娘了。因此唐昭寇也熟悉盧姨的腳步——比裹腳婦人多些從容不迫的穩(wěn)重,刻意放輕之后遞入她的耳中。唐昭寇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瞇著睡意惺忪的眼看盧姨將帶葉的花枝擱在鎏金瓷盤中。盧姨又取來置在椅背上的衣物,喚唐昭寇穿上長襪和洋裝,唐昭寇輟拉著棉布拖鞋,去貓窩里看她養(yǎng)的貓兒灰鷺。

  灰鷺性子野得很,往往天剛擦黑就溜出去過夜,大清早再翻墻而歸,可今日,唐昭寇竟沒見著它的影兒,只幾絡短毛粘在軟墊邊沿綴著的穗子上。唐昭寇沒有兄弟姊妹,獨獨疼這親手奶大的崽子,當下出了屋,團團地滿院轉(zhuǎn),只尋見一只咽了氣的黑鼠躺在角落里,灰鷺卻是蹤跡杳無。唐昭寇癟了癟嘴就要哭,盧姨拍她的肩膀哄著,好說歹說讓她止住了哽咽,聽了勸去院子里覓一覓。

  唐家院子里有假山,假山圍了湖,湖旁栽了棵老柳,青枝垂絡,春月時白蒙蒙地撒絮花。唐昭寇想著灰鷺或許在山石里尋了個貓兒窩,匆匆地繞了幾圈,卻瞥見一瘦挺的身影立在柳下,素藍的褂子洗得泛白。石凳上臥著鉛色的絨球,唐昭寇遙遙地喊了一聲“灰鷺”,那小崽子尾巴一搖,慵然伸了個懶腰,露出身下黃白的紙頁來。青年或許是書卷的主人,嘴角牽著一抹無奈,看著唐昭寇,平靜地開口,聲音清冽如甘霖,“這是你的貓罷,它在這兒有一會兒了?!彼凑f的是,貓兒纏上了他的書,睡得香,他一時惻隱,也不忍打擾。

  他長得白皙秀氣,面若端玉,長眉細眼,弧圓的內(nèi)眼角卻減了幾分薄唇帶來的刻薄。從骨子里透出一股子書卷氣,看著文靜極了。一言說罷,也不再多語,好看的面龐靜如深潭,哪怕是唐昭寇灼烈的好奇的目光擲入,也未激起星點波瀾。他對唐昭寇來說是個陌生的人,但是陌生的人多了去了,唐家宅院里來來往往的常常是唐昭寇不熟悉的面孔——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有的手里還拄著一根龍頭木拐杖;通身富貴的矮胖墩子,大多少不了個金表金鏈子;長須白眉的老先生,開口盡是之乎者也……與面前青年同齡的也有,正是莽撞的年紀,一張一弛都是朝氣澎湃,放縱不羈,只是沒有一個像他一樣,糅合著飽嘗人事的淡泊,卻又隱約揣著一顆青澀的稚心。

  唐昭寇是頗喜歡他的,瘦瘦高高的,像是后院竹林里冒尖就瘋長的金鑲玉,碧翠雜著嫩黃,賞心悅目。她想知道他的名字,來日好尋他,她這樣想,也就這樣問了,青年稍一抿唇,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宋胥,萬事胥備的胥。唐昭寇眨了眨眼,脆聲道:“可是唐宋元明清的宋,‘爾之教矣,民胥效矣’的胥?”

  宋胥微微一怔,他不曾想面前的女孩子竟能說出這典故來?!对娊?jīng)》雖不亞于啟蒙,但他來自涫城鄉(xiāng)下的小村,在他的印象里,女子多司蠶桑之事,幫著務農(nóng),打點家中上下才是常態(tài),識字的都沒有幾個,何論讀書做學問。唐昭寇是不知道這個的,倘使知曉,一定與他急眼,現(xiàn)在她只覺得驕傲得意,若不是短發(fā),只怕辮子都要翹上了天,不過她還知道謙虛幾分,“只是僥幸讀過《詩經(jīng)》才知道這個。我的名字,叫唐昭寇。宋之前的那個唐,‘爛昭昭兮未央’的昭,寇白門的寇?!?p>  寇白門的寇……這個寇倒是鮮少作為名字,宋胥想起那個風姿綽艷的秦淮女子,再看看面前女孩還未長開,卻難掩麗色的五官,覺得稀罕中倒也有幾分妥帖。她姓唐,想來是唐舍元先生那個備受寵愛的獨女,如此一來,通讀詩書也就不足為怪了。

  從小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唐昭寇禁不得冷落,見宋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她頓生出幾分意興闌珊來??纯此务?,又看看臥在宋胥書卷上的灰鷺,沉吟片刻,她旋即綻開一個滿月似的笑容,“喂,宋胥,幫我把我的貓抱來?!彼姓J自己是不懷好意,灰鷺將軍擁有合格的軍人本能,對侵犯它貴重的皮毛大衣的莽客永遠不會輕饒,無法無天的唐大小姐等待著那時他臉上的霜雪色融作汛節(jié)雨——她倒不太擔心他傷了灰鷺,小崽子鬼著哩。

  一分鐘后她就知道自己錯了。

  灰鷺乖順地臥在宋胥的臂彎中。

  這個不盡如人意的事實讓她繃緊了腳,惱得拿隔著鞋的大拇指摳著地,墨布面上蹭了灰,像是灰鷺著色最深的尾巴尖,打著圈兒撓過她心上,癢得難受,卻又抓不得。而宋胥淡得沒有星點油水的神情更是讓她堵心。但如果就此做休,那唐昭寇也就不是唐昭寇了,她伸手去接灰鷺,小崽子雖然還有些不舍,但也怵主人三分,搓了搓爪掌,“嗷”地撲到她胸前。唐昭寇捏上它的后頸皮,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喂,宋胥,我瞧灰鷺甚是喜歡你的書,我拿走了?!?p>  鄉(xiāng)下人慣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像唐昭寇這般年紀的小女孩家,盡是些彎彎繞繞,宋胥似是聽不出這是個借口,不曾深究,只當是小孩子胡謅,依舊是不緊不慢的模樣,開口卻不討唐昭寇喜歡,“貓兒不過區(qū)區(qū)走獸,哪里懂逄中先生的文墨,又何來喜惡之說?!闭f罷俯身去收還殘余溫熱的書卷。

  唐昭寇不愛這文縐縐的酸儒氣派,連帶著對容貌的些微好感都盡數(shù)融散,冷冷地哼出一聲,放下灰鷺,伸手按住那指節(jié)分明的玉手,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吐出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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