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學(xué)生仿佛汛潮找到了山崖的缺處,一時“轟”作鳥獸散,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該翻書的翻書,整理抽屜的整理抽屜,只有幾個還偷瞄宋胥,想從他的反應(yīng)中窺得唐昭寇塞給他的花箋的內(nèi)容。意外的,萬輔不在其中,他執(zhí)著自己那只價格不菲的金星牌鋼筆在稿紙上畫橫豎交錯的道道,一筆一筆刀刻似的,倒像是在和什么人叫勁。
宋胥將那張稍被揉軟幾分的花箋放在桌上,它的上一個主人顯然很用心,一個一個字端正地躺在紙上,即便沒有格子,也不曾歪七扭八。話很短,只有一段——給你帶來麻煩了,我很抱歉。宋胥看著這句話,眼前好像就是那個小女孩托著腮,坐在小桌前,身板挺得筆直,拿著鋼筆將這句話鐫在紙上。但是當(dāng)她站起來,站到那群無事生非的人面前時,好像也沒有那么小,反而像是涌潮中的砥柱,不算太高,卻堅堅實實地立在那里,在他心中打下某種不可言說的地基的第一枚樁。
他斂下眼睫,將花箋夾入了《蓮政說》。
此時窗外正是桃夭嫣嫣。
唐昭寇送出了那張花箋后,很是懊惱,站在院子中那棵老柳下,撫摸著樹皮經(jīng)了風(fēng)霜雕出的紋絡(luò),心里也有幾分疙疙瘩瘩的。她原本設(shè)想的落落大方地立在宋胥面前,凝視著他的雙眼,勾唇一笑,天真而又爛漫地將花箋遞上,背著手,微傾身子,仰頭對他說:“那日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對?!比缓笏务銜櫮绲匦π?,就像每次她貪饞多吃了點心鬧肚子時唐舍元的那種笑,帶著點無奈,然后就順利成章地原諒了她。亦或是像在戰(zhàn)場上,兩軍短兵相接的那樣,她單手給出花箋,眉眼中寫著不服輸?shù)木髲?,“這次,是我錯了?!倍务悖琅f神情淡淡,收過花箋,像是拿著一帖最軒昂的戰(zhàn)書,漠然一句“下不為例”。但無論是哪種,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令人沮喪而失望——一個未言語的照面,就結(jié)束了這匆忙的致歉,而且,宋胥甚至可能聽到她那些用書上學(xué)來的詞句拼湊起來的色厲內(nèi)荏的譴責(zé)。
去見方文絮的時候,唐昭寇的心情也未曾明朗幾分,她還有一段時限不定的禁足,方文絮才來了幾日,涫城還有好些地方?jīng)]逛過呢。提到禁足,唐昭寇就不得不與方文絮說說個中緣由。她坐在椅子上,撅著嘴,神色郁郁。方文絮動手沏了一壺茶,瓷盞中青湯澄明,氤氳熱氣模糊了她本就柔和的面龐,像是霧里看繁花,不甚真切,方文絮笑她道:“沒想到我的寇寇妹妹還是個淘氣孩子,真是難為姨父了?!币徽Z帶過的輕松改變了事件的性質(zhì),仿佛這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茶余飯后的閑談,這都給了唐昭寇一種她苦覓不得的安慰感。
唐昭寇釋然離去,方文絮心中卻有所存疑。她幾乎可以依借唐昭寇的言語判定那個兩日都在竹林旁溫書的青年就是唐昭寇口中的宋胥,那個被唐昭寇強行征挪了一本書,又贈了一本書的宋胥。可是,是哪個胥呢?是旭日凌天的“旭”,和煦春風(fēng)的“煦”,還是七情六欲的“緒”?這是一個幾乎沒什么可問的問題,可方文絮就是在心中叨念著,她畢竟是閑著,還未到用早飯的時候呢。最后思索無果,她笑自己癡了,卻還是仔仔細細地給了宋胥一個稱呼,一個埋在心底,大抵是不會有機會說出口的稱呼——宋生。
早飯是蛋羹和雞絲粥,唐家總怕慢待了自己的客人,要盛一海碗,方文絮又是個珍惜糧食的,免不了撐幾分。想著出去走走,也消消食。唐舍元習(xí)慣在第一堂課放課時用早點,每逢飯點,留給學(xué)生的都是個頗長的課間,唐舍元為他們布置了課業(yè),又差仆人送來水供他們飲,就去享受自己那一籠每天換著餡味的包子去了。鬼使神差的,方文絮就攔下一個仆人,問她唐舍元上課的是哪屋,仆人為她指了方向,她沿著走廊過去了。許是命中有月老牽紅線,天上的神仙看不慣寂寞人間,宋胥正巧出來喝水,抬眼就望見方文絮在不遠處。他頷首致意,擱下杯子進屋去了。方文絮頓步,已經(jīng)有兩個學(xué)生注意到她了,她不習(xí)慣在人前拋頭露臉,快步轉(zhuǎn)過回廊到院子的僻靜角落去了,再者,她也需要抑一抑自己的心,它正因為宋胥那不經(jīng)意的一眼而澎湃洶涌。
方文絮怕自己忍不住再去尋宋胥,思酌了片刻,還是打算離開唐家去醉梨園聽?wèi)?。她沒有坐黃包車,蓋因她想到了唐昭寇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真正的樂趣,不在于你要去的地方,而是藏在你去的路上。她有一剎那覺得自己的心過于沉朽,而她明明還是最青蔥的年紀,或許她應(yīng)該試著走出禁錮自己的那座老城,接受一些新鮮的東西。
民交巷她還是不去的,據(jù)說那兒住有金發(fā)碧眼的洋人,雖然只是說說,但總歸還是有人見到過的,她擔(dān)憂自己在那些人面前失了儀——用驚詫的眼光打量別人總是不禮貌的。棠涇街慢慢地散過去倒是不錯,這一帶栽的綠樹多,交縱在各個人家的院子之間,都是一樣的白墻黛瓦,卻各有各的庭院樓閣。棠涇街沒有走完,她便踩上了一條窄路,只是見那桃花分外好,她有些想要摘一朵,卻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一片新天地。明明不是正月,那里的屋檐下卻垂著紅燈籠,也不是正紅,稍淺上幾分。還有小鈴鐺,風(fēng)一吹,“丁零當(dāng)啷”的響。倚著門扉磕瓜子吃果子的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孩,穿著時興的旗袍,眉眼惺忪,半掩著紅唇,打哈欠時卻露出皎白的碎米般的牙齒。身體歪得沒個正行,卻偏偏身段好看,讓人生不出反感,倒覺得美人就該這般賞心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