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的楊釗剛一坐定，其下屬幕僚中書舍人張漸便隨后而至延請入見。張漸乃前朝京城狂士張循之的從子，論才學(xué)不在狂士張之下，但為人卻很低調(diào)，楊釗重其才學(xué)，更賞識他處事之風(fēng)，常令其在京中捕風(fēng)捉影，打探各路消息。張漸見過幕主后，便直言其事道：“大人，聽聞近幾日宰相府又有了新動向?！?p> “喔？快說來聽聽。”楊釗頗感興趣地說。
“是關(guān)于那戶部郎中吉溫，”張漸回道，“此人自從拜在宰相門下，素以構(gòu)織冤案著稱。前幾日下屬見其府門常有車馬停駐，便派人暗中探查，前夜二更左右竟有車馬駕至相府后院出入其間。話說近日北方各鎮(zhèn)節(jié)度使紛紛進京面圣，回報說那車內(nèi)所乘之人除了吉溫，另一人短髻梳辮，體型肥碩，定是那范陽平盧節(jié)度使安祿山無疑?！?p> “你是說，安祿山夜會宰相府？”楊釗端起茶碗聞了聞，說道：“這一點不稀奇，他李林甫在朝上沒少給那安祿山說好話?！?p> “大人，這事情的要害不光是蕃將與內(nèi)臣勾連。下屬愚見，如今各鎮(zhèn)蕃將中數(shù)那安祿山最得圣寵，大有入朝拜相之勢，且蕃將們個個手握重兵，雖都在邊塞之地，卻不得不防?！?p> “怎么防？兵權(quán)、財政都是圣人親授之。你若有錢有勢，一樣能募得精兵良將?！睏钺撘桓辈灰詾槿坏囊馑肌?p> “大人誤會了，”張漸走近一步說，“下屬的意思是，宰相既能勾連安祿山，我等豈能坐視？何況蕃將之中受寵者不只他一家?！?p> 楊釗聽了一頓，接話道：“此話倒不假。此一轍，張舍人似是與我想到了一處。”
“可是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張漸探問道。
“正是！”楊釗放下茶碗，“那石堡城一戰(zhàn)堪稱曠世奇功，若真有蕃將拜相，此人亦是不二人選。”楊釗說完站起身踱了幾步，忽而轉(zhuǎn)身問道：“常樂坊的福悅樓你可熟悉？”
“老板姓蘇，與我是同鄉(xiāng)?！?p> “好。你派人送個堂帖到哥舒翰府上，明日邀其赴宴福悅樓?！睏钺摲愿勒f道，“茶酒盡可以考究，聽聞那家頭牌在坊間著實出名，一并讓你同鄉(xiāng)安排妥當(dāng)?！?p> 張漸答應(yīng)著便拜辭而出，一個時辰后就將寫好的帖子送了出去。
哥舒翰于京城中的府宅位于城北翊善坊，大明宮丹鳳門外往東第一戶院便是。這日，府內(nèi)管家忙得里外折返，有京中大員送來的賀箋，也有外地屬僚派人供奉的賀禮，都是小而精致之物，顯不出貴重，但都自有一份用心其中。
哥舒翰難得的一身素衣坐于堂中，自飲一壺蒙頂甘露，在此處暑時節(jié)著實相宜，不時瞟幾眼層疊的賀箋和堆放的賀禮，心中不免暗笑，一場遲來的大勝不光讓圣人為他拜官晉爵，朝廷上下也都如此爭相巴結(jié)，實在不枉費在那青?？嗷闹仨w光養(yǎng)晦近四載，如今吐蕃人對“哥舒翰”這個名字已是如雷貫耳，聞風(fēng)膽寒，更有邊民自創(chuàng)五言民歌口口相傳，歌中唱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p> 哥舒翰心中正是得意，隨手翻出一封賀箋來看，乃是御史大夫、新任京兆尹王鉷所奉。此人早年受其父表兄弟楊慎矜所薦，入得御史臺，卻因其經(jīng)常當(dāng)眾直呼其名便懷恨在心，自投入宰相李林甫門下，一同構(gòu)出楊慎矜妄圖復(fù)辟前朝之罪，致其族滅而死。如此忘恩背義之徒，哥舒翰自來都不甚入眼，何況其賀箋中言辭堂皇，多有世家望門高高在上之感，看了幾眼便不愿盡閱，信手?jǐn)R在一邊。
另一封是出自度支員外郎兼太府卿楊釗之手，哥舒翰雖與其并無太多交情，但楊家因楊太真而得寵，整個長安城都知道，見其所撰賀辭又謙恭尊讓，多言邊塞將士忠君犧牲之意，讀來倒是令人心慰。正嘆懷間，管家入堂報說：“東市宣陽坊楊八郎派人呈帖，明日酉時于常樂坊福悅樓設(shè)酒宴一席，邀老爺您赴宴一敘?！?p> 哥舒翰聽得詫異，便問：“誰是楊八郎？”
管家低聲回道：“正是那楊太真之兄太府卿楊釗楊大人?！?p> 他聽了咳笑一聲，心想正閱其箋，請?zhí)种粒故乔傻煤?，忙問道：“送帖之人何在？?p> “已經(jīng)走了?！?p> 哥舒翰暗自盤算，既是楊太真外戚，會會倒也無妨，只是此人也是奇巧，請客便罷，還以家中行名相約，隨即吩咐管家：“回個短簡，就說明日準(zhǔn)時赴宴?！?p> 翌日傍晚，哥舒翰只帶了一名門童左右，仍是一身素灰布袍便來赴宴。剛一入步福悅樓正堂，便有酒店小廝一路相引至樓上雅間之內(nèi)。同是一身便服的楊釗早已率一眾人等候在席中，見哥舒翰駕臨，急忙趨前數(shù)步，整袖長揖道：“八郎久仰翰帥威名，今日特備薄宴邀敘，不勝榮幸！”說完讓在一旁，延請入席。
哥舒翰亦抬手回禮道：“承蒙抬舉，多謝！”謙辭一番后仍上首席端坐，雙手出袖，按在膝上。
楊釗與一眾陪客列次下座后，便一一介紹，分別是中書舍人張漸、竇華、宋昱與吏部郎中鄭昂，均是楊釗近年來所辟幕佐。
按照提早做的安排，賓主六人，便上來六名侍女伺候，其中本坊官妓花魁名喚纖云，照吩咐徑自坐到了首座身旁。只見那纖云生得是鳳眉燕唇，膚白脂凝，其聲如珠玉叮鈴，不愧花魁盛名，于席間端茶倒酒，說些閑話，惹得哥舒翰是眼迷神飛。酒過三巡后，楊釗見哥舒翰已然放松了姿態(tài)，摟著身旁的纖云對酒作樂，便開口道：“八郎今日有幸邀得翰帥共席，一則道謝，二則引薦?！?p> 哥舒翰一聽即問道：“八郎莫說客套話，不知這‘謝’從何來？”
“翰帥有所不知，”楊釗說著端起酒杯，“下官自任度支，蒙圣人鴻福得以充盈京畿倉廩，卻不料遭人詬病，說我等橫征百姓。此番翰帥凱旋而歸，足見財之所用，皆付刀刃，正是替我輩揚眉伸屈，如何不當(dāng)此重謝？八郎敬翰帥一杯！”說完即仰頭一飲而盡。
哥舒翰暗品其意，弦外之音是指戰(zhàn)時河西隴右犒軍之粟糧多從京畿調(diào)運，面上道謝，實則邀功，心中略有不爽，但話里話外于己并無不利，便喝下酒，笑著應(yīng)承道：“八郎言之有理。那，‘引薦’一說又是如何？”
楊釗親為哥舒翰斟滿酒杯，復(fù)又坐下說：“八郎聽聞翰帥此番攻克那鐵仞石堡城著實不易，且中途又有敵援軍馳來，所幸被那阿布思部擊潰?！?p> “正是，正是?！备缡婧颤c點頭。
“翰帥可記得八郎年初時曾托人捎信，照應(yīng)手下一名新兵。聽說此人天資聰慧，頗立戰(zhàn)功，短短半年竟已升作驍騎校尉。”楊釗征詢著提及，被哥舒翰接過話去說道：“八郎說的是姓獨孤的那名后生吧？此人確是個人才，堪當(dāng)重用。”說到這，哥舒翰有些面露愧色，“只可惜天妒英才，不幸身沒亂軍之中。話說回來，八郎與這獨孤后生竟有連系？”
“哈哈哈，”楊釗突然大笑起來，“翰帥竟也以為他戰(zhàn)死了？”
“難道他沒死？”
“也難怪翰帥不知情。那獨孤確是在陣中負了重傷，幸得天佑，被阿布思手下救回，現(xiàn)已傷愈回到京城?！睏钺摂⒄f道。
“喔？原是如此！”
楊釗順勢接著說：“八郎本是受楊太真娘娘囑托，求翰帥相宜照應(yīng)，后來才知，此后生早已被楊太真為其義女指作東床，沒曾想他竟也能得翰帥如此器重，說來真是緣分不淺。八郎今日所薦正是您手下這位驍騎校尉，此人飽讀經(jīng)書，善辭工文，如今一番沙場歷練又是文武雙全，若翰帥不棄，辟為幕佐，或可襄助一二?！?p> 這次是哥舒翰主動端起酒杯來說：“我亦正有此意！不待八郎引薦，回去便著書記召他入府序列中。”
正事既已說定，眾人繼續(xù)把酒言歡。哥舒翰酒性已起，便要張舍人唱詞助興，纖云聽了起身說可吹簫助唱，眾人皆撫掌稱好。于是張舍人檀板一響，纖云的簫聲隨起，一首五言《朗月行》用正宮調(diào)緩緩吟出，訴盡離別愁怨：“朗月照簾幌，清夜有馀姿。洞房怨孤枕，挾琴愛前墀……”方唱罷，哥舒翰一把便將那纖云拉回身邊，埋怨道：“莫將那副文酸氣傳染了你，也不唱些興樂的調(diào)子！”一句話逗樂眾人，再一輪唱詞敬酒，飲至夜半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