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王思禮心里也極不情愿,但既然是廣平郡王親自開口要的人,而且和太子一邊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一致,當(dāng)著前來交接的郡王親使董秀的面,他還是拿出一貫的討好伎倆,又是擺宴又是敬酒,捧得董秀有些飄飄然起來,拎起酒甕來,一步三搖地直言道,若是王將軍不棄,可留他在軍中頂替獨孤都尉調(diào)離后的空缺。
眼下叛軍的探馬仍在潼關(guān)外四處游弋,大戰(zhàn)隨時可能一觸即發(fā),讓這等中看不中用的人來帶兵,豈不是兒戲?王思禮原只想留個好口碑而已,心想若非看在未來新主的面上,以他的軍階根本不用來招呼此人,他也就逢場作戲一番,將董秀徹底灌倒后叫人送了下去。
回到軍帳后,王思禮提筆起來想給獨孤捎一封信去。沒想到這小子竟如此得郡王看中,直接留在身邊,也算是他一手培養(yǎng),以后免不了他這個舊部下的關(guān)系??梢幌氲姜毠乱苫榈氖琼f府上的千金,他提起的筆又放下了。韋氏與楊國忠的聯(lián)系,他多少知道一些,而千金又是在楊太真身邊的人。
潼關(guān)陣前停戰(zhàn)數(shù)月,軍中早有私議,既然叛軍打著誅殺楊國忠的旗號起兵而來,且此人的確貪贓枉法罪大惡極,全因圣人一味偏寵,只要聯(lián)名上奏迫使圣人除此巨奸,則叛軍師出無名,便能不戰(zhàn)自退。
雖然哥舒翰曾下軍令,再有類似議論者,同通敵叛國論處,但仍擋不住悠悠眾口,軍心一日比一日動搖,對朝中的非議,尤其是對楊國忠一黨的仇恨情緒不斷滋長蔓延。
捎去的口信到底是賀喜還是警告,王思禮還在猶豫不決,忽報長安有密信送至,呈來一瞧是個雙層信盒,第一層是一封李靜忠的密信,說圣人已下詔賜死了安思順,家人盡皆流放嶺外,只為讓哥舒翰忠心護國,別無二志。眼下朝中都在觀望哥舒翰的反應(yīng),望王將軍力促哥舒翰盡快舉兵出關(guān),將叛軍一舉殲滅,收復(fù)東都。
王思禮看完搖了搖頭,一切似是意料之中。待打開第二個夾層下一看不禁心頭一震,里頭裝的竟是太子先鋒兵馬大元帥的兵符!這是太子給自己的死令,既給了他權(quán)力,又將他和太子一黨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想到這其中的用意,王思禮不禁背心涼意凜然。眼下的局面是明眼人都清楚,潼關(guān)官軍唯有堅守方能拒敵,一旦出關(guān)則無異于正中叛軍下懷,自毀勝算,到時候潼關(guān)不保,而京城失了最后的屏障,將危在旦夕。
李靜忠信中所言便是太子之意,既然太子要哥舒翰出戰(zhàn),看來他已做好了失去長安的打算,不,應(yīng)該說即將要失去長安的是他的父皇圣人。
王思禮凝神思考了許久,咬了咬牙關(guān),最后提筆只寫了一個字——回,然后交于手下帶在身上,并吩咐明日一早便啟程送董親使回京。
京城大內(nèi)之中,這日黃昏時,圣人剛在紫宸殿內(nèi)接見了一撥西域諸邦國使者,費盡好言安撫勸說之后,使臣們才稀稀散散地各自叩拜離去,表情中仍存留著不安與懷疑。
表面上鎮(zhèn)定自若的圣人,心中卻是同樣的忐忑,使臣們之間散播著潼關(guān)前線數(shù)月無戰(zhàn)事,二十萬官軍大有頃刻變?yōu)槎f叛軍之疑的惶恐猜測。
高力士見圣人忙了整日還未進膳,便吩咐尚食局準(zhǔn)備了些御食送來,可圣人卻說沒什么胃口,還是想出去走走。
高力士跟在身后,一同伺候到了延英門外,正巧趕上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灑在殿樓的白墻青瓦之上,泛出瑩瑩可見的光芒,片刻之后一切歸為黯淡,悄無聲息地沉寂下去。
圣人內(nèi)心一陣刺痛,腦海中依稀回想起,那是開元十三年封禪大典之時,于泰山大觀峰上與諸大臣一道登頂題字時的場景。那時的盛世景象,滿朝盡是能臣良將,可謂海內(nèi)承平,四方來朝??芍钡浇駮r今日還有幾人在側(cè),眼下賊眾四起,自己手中竟無一兵一卒再可調(diào)遣,就好比這落盡西山的日頭,難道真的到了要謝幕的時候了嗎?
當(dāng)他還深陷在回憶中隱隱緬傷,高力士在身后提醒著說:“大家,像是相國大人來了?!?p> 圣人回過身,見一臉氣急敗壞的楊國忠沖到跟前叩道:“臣無能至極,求陛下賜罪!”
“愛卿何出此言,究竟出了何事?”圣人揮手讓高力士去攙他起來。
“臣奉陛下命,令杜乾運領(lǐng)新軍于灞上駐軍還不到半月,誰會料到,那哥舒翰竟假借軍令,將杜將軍騙往潼關(guān)無故就地斬殺!”楊國忠近乎歇斯底里地痛陳道。
“愛卿所言當(dāng)真?”圣人甚為吃驚道。
“句句實情!”
“杜將軍也是朝廷重臣,他,他怎可如此!”圣人的聲音中多半已是恐懼。
“陛下難道忘了嗎,”楊國忠回道,“他哥舒翰是陛下親授的太子先鋒兵馬大元帥,有節(jié)制一切前線將士的權(quán)利?!?p> “灞上地處京兆,怎算是前線……”圣人依然不解。
見圣人仍處在天真幻想之中,楊國忠索性打斷道:“陛下沒明白,不管哥舒翰是否有意為之,畢竟太子先鋒兵馬大元帥的兵符已在他手中……”
“愛卿是說……”圣人終于意識到問題根本所在,一時間停止了思維般語塞,而后問說:“相國還有別的辦法嗎?”
楊國忠定了定神,稟道:“臣請陛下發(fā)十二道八百里加急,促哥舒翰即刻由潼關(guān)發(fā)兵出戰(zhàn),限十日內(nèi)克復(fù)東都?!?p> 圣人猶豫了片刻,他以為給哥舒翰封最大的官,賞更多的地,就能收攏其心,他也以為賜死了安思順,他就會愿意出兵了,可如今看來,那只是他玩弄的手段罷了。
哪怕高力士在一旁暗示說,這杜乾運本無領(lǐng)兵之才,為人頗囂張跋扈,會不會是言語上沖撞了涼國公說不定,圣人也再聽不進各種前方的傳言了,他不想管哥舒翰到底還想要什么,只要他還是一天大唐的圣人,他就能下詔令其即刻出兵。
巳時三刻,第一匹八百里加急奔出通化門外,一路飛揚著塵土東去。一個時辰后,又一匹也上了路。不知內(nèi)情的長安人看著飛騎呼喝著從旁而過,只道是潼關(guān)前線定是又打了勝仗,圣人正連夜派發(fā)嘉獎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