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使團下榻班荊館暫歇一夜。
次日,一艘長三四十丈,闊三四丈,頭尾鱗鬛,雕欄畫栱、朱繪華煥,四垂珠簾錦幕,懸掛七寶珠翠,美輪美奐的御舟早已靠泊班荊館門前的碼頭,使團登上御舟駛向臨安城。
舟行于皋亭、黃鶴諸山南麓襟帶上塘河,綠水黛山,清寂無染。赤岸浜、半山、皋亭山、黃鶴山自西向東綿峘,遠看一山飛峙,近看眾峰攜手,橫看天然屏障。皋亭山上桃花塢,十里桃花正若紅霞一片。
久居北國的顏玉,立于船首,見慣塞外粗獷之美,眼見這徐徐展開的秀美婉約的江南畫卷,只覺目不暇接。
轉(zhuǎn)過一個河灣,期待已久的臨安城如一位絕世佳人,豁然橫陳于眼簾。
“青山四圍,中涵綠水,金碧樓臺相間,鱗鱗萬瓦密布,那就是臨安啊。”
此時,顏玉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宋老先生提及臨安時滿臉的眷眷之意,心中暗道:“老師,臨安就在學(xué)生眼前,您何時才能回來再看一眼啊。就讓學(xué)生作您的耳目,代您神游故國吧,學(xué)生一定將所見所聞一一詳記,回去向您細細描繪,為您稍解鄉(xiāng)愁?!?p> 御舟在武林門外緩緩靠泊,顏玉抬頭一望,武林門內(nèi)外車馬如云,川流不息,遠處鳳凰山上殿閣輝映,宛如瓊宮仙闕,繁華富麗遠非上京可及,不禁暗嘆:“東吳都會果然名不虛傳?!?p> 原來,自趙康駐蹕臨安后,便按照汴京形制悉心制畫營造,又有大批商賈工伎紛紛南遷,城內(nèi)市肆林立,往來輻輳,更兼臨安本就山水明秀,南渡王孫貴胄競相擇佳景建府邸苑囿,臺榭亭閣,花木奇石,影映湖山,故而其繁盛與舊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使團一行下了御舟,跨上雕鞍寶馬,前有禁軍鳴鑼開道,后有文武官員陪護,一路招搖過市。
顏玉與使團諸人一道,簪花乘馬,走在隊前,但見錦繡盈都,花光滿目,彩棚夾道,只覺應(yīng)接不暇。
入了武林門,過了中正橋,便踏上以精致的香糕磚和石板鋪就的十里御街,這條御街寬約十丈,直抵皇宮和寧門,一眼望去,更顯得皇城氣勢恢宏,沿街每隔十五丈特設(shè)一個臨時警亭,每座臨時警亭安排五名禁軍值守,使團所過之處皆交通管制,警蹕森嚴。
這時,只聽一陣叮當作響聲,一位頭戴斗笠,須發(fā)蒼白,精神矍鑠,臂長腰挺,面赤耳長的老者騎著一頭掛著銅鈴的小毛驢正優(yōu)哉游哉地朝武林門外走去,身后還跟著兩個家僮,一人拿著釣竿,腰間別著個酒葫蘆,另一人背著魚簍。
兩位值守的禁軍見狀,急忙過來驅(qū)趕這一主二仆,手拿釣竿的家僮正要上前論理,那老者招了招手,示意家僮退后,然后翻身下了毛驢,退到了御街旁,目送金國使團經(jīng)過。
那手拿釣竿的家僮撇著嘴咕噥道:“你看這陣勢,像咱們官家出巡一樣,也太寵著他們了?!?p> 另一位身背魚簍的家僮拽了一下那仆從的衣襟,悄聲道:“小心察子?!?p> 那老者搖了搖頭,翻身上驢,道:“山外青山樓外樓,騎驢把酒任我游?!敝髌腿顺鑫淞珠T而去。
這位老者正是威震天下的知樞密院事朱嶦,自號“千鐘翁”,他早年長期戍邊西北,與夏國對峙,因戰(zhàn)功卓著,累升至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執(zhí)掌西軍,后蒙皇恩,入朝為官,因仗義執(zhí)言,半年有余便被排擠出京,重掌西軍,前后保西北二十年和平。
靖和之變時,朱嶦正欲率軍馳援,夏國卻趁機起兵,一番苦戰(zhàn),待擊退夏軍后回師途中,汴梁卻告失陷。恰在此時,臨危受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九皇子趙康避難至應(yīng)天府,宣詔征天下兵馬,朱嶦聞訊率軍前來會師,一路輾轉(zhuǎn)貼身護衛(wèi)趙康南逃至臨安,多次救駕,深得趙康信賴,江南風(fēng)雨飄搖之時,受命組建御營司,將江南諸軍整編為御營五軍,受封御營使,專掌兵權(quán),抗金平叛,為大宋偏安江南立下蓋世功勛,人稱“擎天乃翁”。
江南初定后,趙康拜秦似道為相,秦似道提出“尊君抑臣”、“號令統(tǒng)一”之主張,暗合圣意,裁撤了御營司,恢復(fù)三衙舊制,朱嶦深知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舊事,不禁毫無怨言,還極力安撫諸軍。朱嶦多次奏請告老還鄉(xiāng),趙康不準,轉(zhuǎn)授知樞密院事,封長樂公,賜宅“旌忠”府,特恩準五日一朝,非朝日不至都堂。朱嶦從此跨驢攜酒,“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金國使團下榻都亭驛當日,烏帶剛安頓下來,忽有門吏傳上拜帖,烏帶打開名帖一看,上書:“齊國參知政事甄懷忠頓首再拜?!痹賹⒍Y帖一看,卻是珍玩、珠寶、名香等物,價值千金。
烏帶心中暗思:“素聞此人外號‘真壞種’,陰險狡詐,今日忽送此厚禮,必有所圖,還是拒而遠之,省得觸上霉頭?!?p> 原來,齊國使團已先一日下榻瞻云館,使節(jié)正是參知政事甄懷忠。
烏帶對門吏吩咐道:“去告知甄相公,本使今日不得空閑,若無要緊事,容改日相見;倘有急務(wù),不妨留個口信。厚禮概不敢領(lǐng),并原帖繳還?!?p> 日沉西山之時,烏帶正欲出門,門人又面有難色地來通稟道:“齊國參知政事甄懷忠還在門外候謁?!?p> 甄懷忠最善揮金結(jié)客,門吏得了十兩銀子,拿人手短,過了半個時辰,又入內(nèi)稟道:“甄相公已經(jīng)等了兩個時辰了,節(jié)下若是不見,他怕是不會走的。”
烏帶沉吟片刻,心想:“不宜將事情做絕,且看他有何企圖。”便道:“請他來見?!?p> 不多時,侍從引著一位身材瘦削、年約五十、眉髮花白的男子走了進來,那男子一進門便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道:“大金國皇帝圣躬萬福!上國天使萬福!”
烏帶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不冷不熱地回了個禮。
“久仰虎威,無緣進謁。今蒙天使厚意,得賜登龍,喜出望外?!闭鐟阎覞M口恭維道。
烏帶淡然一笑,道:“久聞相公大名,適才忙于瑣事,讓相公久等了。”
“無妨。下官特備薄禮,聊展鄙枕,若是相公相拒,便是棄下官于門墻之外了,萬望笑納。”甄懷忠一邊謙恭地說著,一邊躬身雙手呈上禮單。
烏帶稍一猶豫,還是伸出右手接下來,瞟了一眼這份長長的禮單,不屑道:“無功不受祿,厚禮本不當收,深感相公盛意,只得愧領(lǐng)一二?!敝坏K于情面,點了兩個小物件。
甄懷忠一向健談,天南海北地寒暄,卻如熱臉貼到冷屁股上,烏帶始終意興闌珊,心不在焉。用了一道茶,烏帶突然道:“本當留相公小飲,不巧本使還有事外出,改日再請一敘吧?!?p> 甄懷忠連忙起身道:“多有叨擾,但請尊便,今且告退,改日再來拜訪!”唯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