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燕窩

　　下午又是咖啡蛋糕又是酒精花生，揣著一肚子來不及消化的食物，晚飯自然吃得不盡如文女士意。

　　言青川受不住被親媽碎碎念“不懂事”、“不尊重長輩的良苦用心”，抱著話筒盒套裝一溜煙竄上樓，“燉湯好了叫我！”，她站在半截樓梯，探出身子。

　　“你小心點！”文女士扯著嗓子念叨。

　　等待軟件下載安裝的時間，言青川又打開房里的電視，把昨天更新但沒來得及看全乎的韓劇，投屏過去。

　　只留矮柜邊一盞溫和的落地?zé)?，電腦熒幕發(fā)出的藍光，瞬間被更大的熒幕光線吞噬。

　　哪怕是寵物醫(yī)生，也是見慣生死的。

　　女主角的焦心疲憊，并沒有比其他病患家屬特別多少，醫(yī)生并沒有為人貓依偎的畫面，投注更多的關(guān)注與同情，貓狗的無常，甚至比人類更難揣度，迅捷倉促，且人力難及。

　　聽到腳步走近，女主角遲緩地將注意力從貓插著針管、纏著繃帶的前肢上，抬起來?？吹绞轻t(yī)生，又面無表情地把目光，挪回去。

　　你要不要回家？醫(yī)生問。已經(jīng)快十一點。

　　按照公貓的體重，點滴的速度其實不慢，但再如何，仍是一只貓。醫(yī)生檢查了藥瓶里剩余的劑量，估摸著打完也是凌晨后了。

　　這里不是二十四小時的嗎？女主角問。她以為他要下班，打算趕她走。

　　是二十四小時，而且我今天值班。醫(yī)生沒有在意她的莽撞，繼續(xù)解釋，他輸完這瓶還要至少一個小時，而且現(xiàn)在的情況，留院觀察更穩(wěn)妥。你可以回家休息。

　　哦。女主角沒有抬頭，手不斷不斷地，從頭頂?shù)胶笾?，一遍遍撫摸半瞇著眼的貓。我陪他打完針再走吧。她說。

　　醫(yī)生點點頭，沒說話，走到設(shè)備室取出一張寵物用的加熱電毯，又從前臺商品陳列架上，拿過一包貓零食醬。

　　兩人配合著把墊著貓的毛毯輕輕抬起，讓電熱毯從底下穿過、鋪平。等到接過醫(yī)生遞來的零食包，女主角才像回過神，趕忙站起來道謝。

　　醫(yī)生擰擰鼻梁，囑咐道，注意溫度，溫度不要調(diào)太高。稍微給他喂一點吃的，注意鼻頭是不是濕潤，太干的話再喂少許水。都不要過量。

　　女主角拘謹(jǐn)?shù)卣局?，記下一連串叮囑，隨后送醫(yī)生出了隔間診室。

　　畫幅切半。女主角半趴在診室桌面，頭與貓臉平齊，手還是一直一直地滑動著，偶爾在貓耳朵那處多盤亙一會兒；醫(yī)生則又戴回了框架眼鏡，辦公桌上攤著打開的大部頭，一望即知是專業(yè)書籍，他不時標(biāo)注幾筆，翻回前一頁再來回比對。

　　主題曲起，畫幅合為一張全景，俯拍著整間寵物醫(yī)院。兩人隔著對角線的三間診室，日光燈通明。

　　下載結(jié)束的提示音“叮”，言青川按下暫停鍵，從床尾地毯上撐起來，小腿因為屈盤太久，酸麻到齜牙咧嘴。她扶著高背椅緩慢地挪到書桌前，腳跟還在地上一點點拖曳，前傾身子，塌下腰，屁股撅起老高。

　　平次敲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滑稽戲。

　　他挑高眉頭，斜倚在門框上，手里端著一盅蓋好的深碗，好整以暇地也不出聲。

　　“哎喲你嚇我一跳”，言青川按照提示步驟安裝好軟件，又外接上設(shè)備，齊齊整整地碼好，回身找手機準(zhǔn)備拍一張做作照片，冷不丁被突然冒出來的人，驚得一彈。

　　“我敲門了”，平次這才站直了聳聳肩，走進來。蓋盅磕在桌面上，響動玲瓏，“挺像回事”，他用下巴點點。

　　“是吧，有點厲害是不是?！?p>　　周由推薦的初學(xué)者音頻剪輯軟件，聽說操作頁面已極大限度簡化，各個按鈕也做到標(biāo)注直白，但乍一瞧著，還是很能唬人的。

　　言青川用手肘，拖著身子在桌面“爬行”，小腿還一陣陣網(wǎng)上泛酸。揭開盅蓋伸臉過去瞅一眼，喜滋滋地就著這么個變扭姿勢嘬了一口，“嘖，真補！”

　　平次看不得她歪歪斜斜的做怪樣，拉過椅子示意她坐下。言青川從善如流地端著深盅坐好，一點點把枸杞挑出來。

　　“上來的時候你媽囑咐了，枸杞吃了明目，你用眼多，要多吃枸杞”，他看著她挑挑揀揀的動作，插著手說。

　　“切，女人就是麻煩”，被逮個正著，她也不做垂死掙扎，認(rèn)命地把枸杞扒拉回去。

　　“你這就打算上手了？”平次舉起話筒的三角座托，對著頂燈照了照，又撥棱上兩把防風(fēng)罩的毛絮絮。

　　“嗯，先玩玩看唄”，言青川怕他還要追問，趕緊補充，“往遠了還沒仔細想過，別問我打算?！?p>　　平次把玩話筒的動作一頓，看過去。言青川忙低頭吸溜燉湯，“今天燕窩發(fā)得不錯。”

　　他也懶得計較，走到電視機前就地坐下，“播什么？五分鐘看完韓?。俊?p>　　她一臉鄙夷地把頭從燕窩上仰起來，“你都看些什么沒營養(yǎng)的，膚淺！”

　　他無所謂地聳肩，渾身朝后一趟，半截身子貼在地毯上，頭卻正好搭在床尾，“我覺得什么3分鐘劇透挺好的，沒空看電影，這樣有效率。”

　　“效率效率，什么都講效率”，她撇嘴，伸腿勾起拖鞋穿好，也走回地毯坐好，“我就要做這碎片時代的一股清流，不搞那些效率敘事?！?p>　　“嗤”，平次摸出遙控器，點擊“繼續(xù)播放”，嘴里不饒人，“我也不指望你能三分鐘說明白一件事?！?p>　　言青川“噌”地直起腰，氣勢洶洶地瞪回去，連腳帶鞋地搡了他一把，順勢用屁股挪開兩步遠。

　　主題曲間奏接著兩幅鏡像的定幀畫面，算是小集與小集的區(qū)隔。

　　鏡頭從俯拍的診所遠景，直推到醫(yī)生面部。有一圈泛青的胡茬，和被鏡框下邊緣遮擋住的黑眼圈。

　　鏡頭給到辦公桌上的電子鐘，11：43。醫(yī)生摘下眼鏡，狠閉了會眼。

　　他起身簡單活動肩膀，窄小的行軍床擺在房間角落里，枕頭薄毯上印的，都是寵物醫(yī)院的logo。

　　11：45，電子鐘響起實則不尖銳，但在深夜里聽來仍舊刺耳的警鳴聲。

　　醫(yī)生拍了拍白大褂，扯勻袖管因為屈臂形成的褶皺，向病房去走去。

　　“這男主角，是男主角吧？熬夜加班還能這么好看，韓劇什么時候能寫實一點？”平次沒骨頭地半躺在地上，連聲音也像被抽去了骨頭，懶洋洋地點評道，“而且都不到12點，好意思說是熬夜？”

　　“好好看劇！”言青川拿起遙控器看都沒看就扔過去，“開什么彈幕！”

　　他接起直直扔進懷里的遙控器，索性點了暫停，“我在誠懇地提出問題，主播”，支著下巴沖電視點點，“節(jié)奏這么慢，都幾分鐘了，畫面里來來去去就這一個男人，也太自戀了。給解釋解釋唄，主播?！?p>　　言青川被兩聲“主播”激得兩頰通紅，趴出去搶回遙控器，伸手指向房門，“不看給我出去。自己沒有鑒賞能力就別在這冷嘲熱諷的，有意思么?！?p>　　說著說著，自己也委屈起來。

　　總是這樣，總是總是，這樣。她一動不動，只垂頭看著手里攥的遙控器，梳高的發(fā)團因為過大的動作，有些松散，掉下來兩縷，大拇指在正中的圓盤鍵上來回滑圈，怕一動，就忍不住要叫出來。

　　平次收起表情。隔著一臂來長的距離，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聲音與光線，也像被處理成定幀，只有遙遠的畫外音，是隔壁人家有車入庫，卷門機械地滾動又落下，幾道人聲交錯，再滅掉。

　　他忽地展顏一笑，“好了，還看不看了？”，長臂一勾，從言青川手里又抽回遙控，按下圓盤鍵。

　　醫(yī)生的腳步，與白大褂在走動中的窸窣聲響起。

　　言青川抬起眼睛，沒說話，把耳邊掉落的碎發(fā)仔細別進發(fā)箍，抱著膝蓋往前挪了挪。

　　醫(yī)生進來的響動，把原本和貓依偎在一處的女主角驚起，望向吊瓶，還剩極淺的一層藥水。

　　醫(yī)生點頭示意她讓開，把接著針頭的導(dǎo)管拔掉，又再纏上一層膠帶。

　　這里面有留置針，醫(yī)生握住公貓前肢，說，這幾天連續(xù)都需要吊瓶，埋留置針能減少痛苦，后續(xù)更有效率。

　　女主角遲半拍地點頭回應(yīng)，表示明白了。

　　醫(yī)生視線掃過開了半包的貓醬零食，和小碗水邊上躺著的棉簽，伸手摸了摸貓的鼻子，尚且濕潤，再掰開眼皮看了看。

　　兩人合力把貓、電熱毯和水碗，報到過夜觀察的寵物籠隔間，大大小小打疊的籠子，有標(biāo)配的貓砂盆，毛毯和食盆。地上體積頗大的籠子里，有一條趴著的柯基，聽到人聲，蹭一下站起來，尾巴直晃。

　　公貓被抱進大約女主角肩膀位置的籠子，他們需要微微彎腰，才能替它整理好擺件。貓看起來精神不差，正饒有興趣地觀察新住所，隔了一個空籠子，還有只胖橘貓，無動于衷地睡著。

　　每天都需要抽一管血，檢查白細胞數(shù)量等等指標(biāo)，還有檢查糞便，再依照結(jié)果開藥。醫(yī)生給女主角交代后續(xù)的治療方案。你可以今天先交檢查費，明天再來補交藥費，明天有另一位醫(yī)生出診，我會在病歷上交代好，你來了找她就好。

　　女主角有些慌亂，抬頭看向醫(yī)生。您明天都不會在嗎？

　　醫(yī)生雙手插兜，日光燈照得他臉上像起了一層霧。

　　嗯，明天九點交班。

　　那我九點前過來。女主角毫不猶豫地說。

　　醫(yī)生一時沒說話，一只手從大褂兜里拿出來，伸進籠子摸著公貓的頭。

　　這幾乎是他出場三集以來，唯一不像醫(yī)生的時刻。

　　它叫什么名字？醫(yī)生問。

　　餃子，我們餃子平時最威風(fēng)了。聊起貓，女主角難免多說了兩句。

　　餃子現(xiàn)在的情況，抽血間隔最好久一點，藥劑發(fā)揮作用也需要時間，所以我建議明天下午再抽血檢查、打針比較好。醫(yī)生說。你如果不放心，可以九點前過來看望他，我簡單給餃子測體溫，喂一管治療腹瀉的藥，這個總是要持續(xù)吃的。

　　啊，太感謝了。女主角笑著道謝，不再是簡單地扯扯嘴角，眼角、兩腮的肌肉都被調(diào)動起來。

　　嗯，那回去吧，守在這里也沒用。醫(yī)生轉(zhuǎn)身出了病房。女主角留戀地看過餃子一眼，也跟了上去。

　　打印機吞吐的聲響，單調(diào)地來回。醫(yī)生拿過賬單遞給女主角，確認(rèn)無誤，刷卡付款簽字。

　　李泰仁。醫(yī)生注意到女主角簽下的名字。

　　李小姐慢走。醫(yī)生撐住門，把她送到門口。

　　李泰仁到這時才意識到禮節(jié)問題，瞄過醫(yī)生的胸牌，很是不好意思地說，太失禮了，沒請教醫(yī)生您的名字。

　　劉賢佑。醫(yī)生沒多客氣，說，那李小姐明天見。

　　好的，明天見，劉醫(yī)生。

　　李泰仁握著手機與錢包離開醫(yī)院。哪怕入夜，街道上各式小酒館燒烤攤，依然熱鬧鼎沸。再次經(jīng)過晚上下班時買飯團的便利店，她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

　　透明櫥窗映出關(guān)東煮咕嚕翻滾的湯汁，李泰仁鬼使神差地倒退兩步，推門進去。

　　打包兩份素菜，再次推開寵物醫(yī)院的門。

　　她在前臺按響鈴。

　　此刻劉醫(yī)生已經(jīng)脫下白大褂，白底細綠條紋的襯衣，解開了一半袖口和領(lǐng)口，邊整理邊往前臺處來?？吹绞抢钚〗悖瑒⑨t(yī)生愣了一下，才問，李小姐還有什么問題嗎？

　　哦，沒有，李泰仁不好意思地低頭，把關(guān)東煮放在前臺，又退開一步，說，麻煩醫(yī)生您了，也不知道您有沒有吃晚飯，就隨便買了點。感謝您對餃子的照顧。那我走了。說完就匆匆推門離開。

　　呵，劉醫(yī)生沒辦法地笑笑，看著冒熱氣的紙碗和斜釬在上面的木簽子，提回了辦公室。

　　鏡頭跟著劉醫(yī)生往里，再一拐，前肢被剃了毛裹著膠帶的餃子翻了個身，閉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