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擁擠的街道邊上站滿了很多招工和找工作的人,一位個子不高一米六幾的青年男人,挺著肥胖的啤酒肚站在人群中吆喝,他是附近鎮(zhèn)上某家圣誕樹工廠的行政主任蓋大龍,專門在這一帶招工。
“招工嘍,招工嘍,套松針一分三,綁枝四厘二,走過路過的都過來看一看,不會可以學哦,廠里包住有食堂嘍,二十四小時有熱水,工資按月發(fā)放,計件工資高,福利待遇好?!?p> 他左手拿一枝松針葉子,右手拿一枝圣誕樹PVC分枝,在人群里走來走去,邊走邊吆喝。他不像別的招工人員舉著招工牌站在原地等人上前來詢問,而是直接拿上產品,主動找人問:“找不找工作?到我廠里來做,就是做這個……”他給找工作的人直接看產品,當面演示手上的工件怎么做,工價怎么算,找工作的人能做不能做當面就能定下來。
這年頭招工的比找工作的還要多,西部大開發(fā),產業(yè)扶貧效果顯現(xiàn)西部云貴省份的勞動力有部分選擇在家就近就業(yè),不再外出打工,所以打工的人就少了。轉來轉去也沒有幾個人上前詢問的,蓋大龍走累了就找個陰涼的樹底下歇歇氣,挺這個啤酒肚來回走動比孕婦還要累,這幾天好像又長胖了幾斤。正歇氣時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說他姑姑蓋京靈家的兒子要在這個月中旬舉辦婚禮,作為蓋京靈的娘家人他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一趟。蓋大龍打完電話收起手機拍拍屁股上的灰騎著黑色的電動車回了工廠。
他在外打工已經十幾年了,是千萬打工人中普通的一員,人長相一般,圓頭國字臉,鼻子嘴巴長在該長的地方,沒有怪像。耳垂長的又大又圓,看相的說他這張相就是這耳垂有福,可他活了三十幾年卻沒享活什么福,甚至一度過的很造孽。從陜西到浙江因為路途遙遠,坐動車都得十多個小時,還要從省城轉車到天漢市,再從天漢市搭乘班車回南鄉(xiāng)縣,早上7點從浙江工廠走,晚上7點才到陜西的家里。一般沒事不會回陜西,就在浙江打工,中途家里有事才會回去一趟,一年熬到頭,過年才回家。他是千千萬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中的一員,離開故土,離開父母,離開妻兒,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里孤獨的打工。
蓋大龍回去給廠里老板娘請了假,安排好手上工作,反復對比機票和動車票,兩個價格相差不多都是七百多塊錢。相比之下坐飛機要快一些,一咬牙就訂了機票火速往回走,這是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坐飛機。以前都舍不得花七八百塊錢坐飛機,那可是一個月的生活費呢。
飛機一路飛躍祖國的大好河山,蓋大龍坐在窗子邊上沿途欣賞著山水湖泊,他看到了江南水網交錯;看到了巍巍長江、江漢平原;看到了滔滔黃河、中原腹地,最后看到了中國南北地里分界線秦嶺,陜西人心中的神山。第一次從天空中俯瞰秦嶺,氣勢磅礴,巍峨蜿蜒像一條巨龍橫貫在大地中央把中國南北分開,把陜西一分為二。陜南人生活在秦嶺和大巴山之間,北上南下都要翻山越嶺。南鄉(xiāng)縣地處大山之中,縣民一代又一代的想走出這大山,改革開放后一部分外出打工的向北到京津地區(qū)做建筑工;一部份沿漢江東出江漢平原在漢口轉車南下到廣東進廠打工。還有一些留在南鄉(xiāng)縣的為了生活就開采南山的石膏礦,用卡車拉著這些原石翻越秦嶺賣到關中去。蓋士村就有這么一群青年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跑車干運輸拉石膏翻秦嶺,每一年都有人在秦嶺翻車,車毀人亡,留下的是一家家孤兒寡母。想到這里他仿佛聽見秦嶺懸崖峭壁下冤魂的哀嚎,那都是他的族人,他的鄉(xiāng)親,不覺之間悲從中來竟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中,他坐上了天漢市到南鄉(xiāng)縣的班車沿著高速公路貼著秦嶺南一路向東行駛,往北看去秦嶺南麓一片片緩坡樹林,往南看去是大巴山余脈高低起伏郁郁蔥蔥的丘陵小山。漢江隨著高速公路向東奔騰,江的兩岸是平坦的谷地,沿途的支流河溝在低洼的地方形成湖泊,把漢水谷地一片片的分割開來。班車到了南鄉(xiāng)縣高速路口就可以看到蓋士村的大片土地,河邊上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海隨風擺動,像金色的海浪拍打著金色的沙灘。
這里是他兒時經常來往的地方,靠近河邊的一大片平坦的土地是南鄉(xiāng)縣最平的地方,土壤最好的地方,農業(yè)最發(fā)達的地方。這里一年四季有成片的油菜花海;有成片的稻田和苞谷林;有成片的時令蔬菜,這是大自然老天爺賦予蓋士村,不,是南鄉(xiāng)縣最好的禮物。在很多年前這里就是南鄉(xiāng)縣的“白菜心”,菜米糧油肉蛋禽自給自足,吃不完的拉到縣城去賣了換錢,那時沒有出門打工的人家,都在村子里自耕自食。
自他記事的時候就跟在大人的后面在這片土地上耕種,一年四季栽洋芋,點苞谷,收麥子,割油菜,放水,犁田,撒肥料,插秧,插紅苕秧,放牛,放羊,割豬草……隨著四季時令,二四十節(jié)氣的變化而耕種。這片土地養(yǎng)活了他,養(yǎng)活了蓋士村。
飛機在氣流中的抖動將蓋大龍拉回現(xiàn)實,廣播里播報飛機馬上降落的消息,正在機場上空盤旋。他透過窗戶往地面上看去一片接一片的油菜地連接成一幅巨大的油畫,形成一片金色的花海,這就是最美天漢的油菜花海。
出了機場上了班車沿途風景和飛機上的夢境一樣,沿途的丘陵小山,郁郁蔥蔥,一路的江河湖泊,碧波浩渺。班車沿著漢水谷地一路東進,左手邊是秦嶺南麓連綿起伏的小山包,右手邊是大巴山北面巍峨聳高的大山頭,兩山夾一江形成東西長,南北窄的地勢。這里是劉邦稱王建漢的大本營,諸葛亮北伐中原的根據地。
“上天把這么好的地方交到我們手里,我們沒有建設好,卻要離開它去外地討生活。”這片土地天干旱不到,洪水澇不到,地震震不到,北緯三十二三度,亞熱帶季風氣候,四季分明,氣候宜人,是地球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這么好的地方留不住原住民,人口外流,紛紛逃離。
蓋大龍在十多年打工的生涯里,見到了很多陜南老鄉(xiāng),唯獨少見陜北和關中鄉(xiāng)黨。黃土高原地底下有資源,八百里秦川條件好,外出打工的人自然就少。在廣東和浙江,人們一聽到陜西就是裹著白毛巾,住著老窯洞,跳著腰鼓舞,唱著信天游的形象,要么就是十三朝古都,秦始皇兵馬俑,陜西八大怪的印象。陜西南部的江南水鄉(xiāng)被地方宣傳遺忘,以至于在外的陜南人只得和川渝巴蜀人攀老鄉(xiāng),而忘記了自己也是三秦大地的一份子。
離家越近,鄉(xiāng)愁越濃。蓋大龍的腦子里胡亂的想些打工生活的感想,感嘆作為陜南人的不容易。從高速公路向右看去成片的油菜花海被一座座新修的白色建筑隔斷開來,這種黃白色的色彩標識,農業(yè)區(qū)和住宅區(qū)的突兀劃分十分不協(xié)調。前面的建筑群把連片的花海隔開,走過建筑群后又是一片花海。
在家人的等待中蓋大龍回到了蓋士村的家中,過完年后小半年不見家人十分的想念。此時已經是晚上7點鐘,南鄉(xiāng)縣正是麻麻黑的時候,桌上擺滿了他喜歡吃的菜,他的母親張起蓮,媳婦李小雪,女兒蓋芷蕙都等著他回家吃晚飯。一家四口享受著這短暫的團聚時光,一頓家鄉(xiāng)的美味緩解了旅途的勞頓。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亮,蓋大龍早早起床帶著女兒吃了一碗面皮稀飯后,就順著機耕路往河壩方向去散步。機耕路兩邊是村民的菜地里土坷垃都敲碎,土壤很細,土質看上去很蓬松,地坎上沒有雜草,蔬菜都是按品種分區(qū)域種的,每個品種都種在一片小菜池里。菜池根據地勢規(guī)劃,呈長方形,四周用土勾成土坎,用來保持水分和人員走動。各種各樣的時令蔬菜構成了一片綠色的菜籃子。沿著菜地往里走,靠近居民住房遠一點的地方,這里有一片大概幾百米長的土地,上面種的是紅豆杉和核桃樹苗。這里的責任地戶主大多是在外地務工,家里沒人種地就把土地租出去給人家種樹。紅豆杉地種植者把土地打理的不亞于村民的菜地,四周用鐵絲網圍起來,上面蓋上遮陽網,網子下面的紅豆杉樹苗90多公分高,一顆顆提拔的生長。核桃樹苗地里雜草叢生,野草比核桃樹苗還要高,這些樹苗到每年3月都回被人挖走賣掉。看到雜草從生的核桃苗地,蓋大孔心里不舒服,雖說這里沒有他家的土地,但是作為農村子弟的她從小對土地有種特殊的感情。在蓋士村誰家地種的好,土壤細沒雜草,莊稼長勢好,村民走旁邊過都要夸一番。誰家地里雜草叢生,莊稼缺肥,土壤結塊,地坎上長草,村民走旁邊過就要奚落一番。
莊稼人都是想把自己家里的地種的比別家好,種糧食產量高,種蔬菜賣相搞。這樣走在村子里人都多了一份精神,人人都會夸戶主會搞干,土地種得好。在農業(yè)生產時代這就是一戶人的精氣神,也是一個生產小隊的臉面,更是一個生產大隊的形象。眼前這么好的一片土地,要是種糧食或者種蔬菜該有多好啊,種樹嘛應該去南山根下的那片丘陵坡地才好嘛。
小時候父親蓋京雄專門找鐵匠給他打了一把小鋤頭,每次下地就要把他帶上,在土地里教蓋大龍鋤頭怎么拿,挖地怎么挖,敲土坷垃怎么敲碎,鋤頭把掉了怎么修,種菜時的株距于行距,保水坎怎么勾,一年四季種蔬菜的順序。用老一輩的人話說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手藝,學會了就餓不著肚子。父親還教蓋大龍種地和做人的道理,做人要老實誠懇,種地也是一樣,你哄地一天,地就哄你一年;做人要善良,要多積德,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報應,天理循環(huán);為人要和善,不能殺生害命,地里冬眠的蟾蜍,看起來不好看,它是吃害蟲的,挖地挖出來了要放生,不能一鋤頭打死。父子兩人干活干累了,就會坐在地邊歇氣,家里自留地里有幾個墳頭,父親會指給蓋大龍說哪一個是他祖爺?shù)?,哪一個是他爺爺?shù)模湃サ挠H人就葬在田地里,看著自己的后人繼續(xù)在這片土地上耕種。
蓋大龍帶著女兒思緒回到以前,父親離開已經二十幾年了,到現(xiàn)在蓋大龍也成長成了父親,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想要像自己的父親教自己種地一樣來教女兒,保持農民人家的傳統(tǒng)。可是到了地里才發(fā)現(xiàn),已經沒有土地可以耕種了。他家的土地早都被政府征收,別人家的土地都租了出去種了苗木,整個蓋士村是無地可種。
父女兩人沿途能碰到干活的村民,他們起的很早,蓋大龍主動招呼他們。農村是講禮的,像一般打工的年輕人回村,碰上同村的熟人、長輩要主動的招呼他們,給他們發(fā)支煙,寒暄一陣,嘮嘮家常,這樣顯得親熱。如果不主動招呼村民,他們會認為你在外面掙了錢,回來看不起村子里的人,這樣就是失了禮數(shù)。
走到機耕路的盡頭就上了村道,兩邊是成片的油菜地。此時油菜花開正盛,一片金燦燦的花海。晶瑩的露水還掛在油菜花上,初升的太陽光柔軟的灑在油菜花上,水珠變得晶瑩剔透格外耀眼??諝饫飶浡筒嘶ㄏ愫团<S的混合味道,這種味道是農村特有的味道。父女兩人沿著村道邊走邊欣賞這一路的油菜花,蓋大龍心里還是惦記著昨晚在車上看到的在菜花中的那片白色建筑。不多時在村道的盡頭拐上了大路,沿路邊的一片白色建筑物映入了蓋大龍的眼簾。
這里是新建南鄉(xiāng)縣養(yǎng)老院和救助站,一棟棟白色小樓被油菜花海包圍在其中,昔日成片的油菜花海被白色建筑隔斷開,蓋大龍家里兩畝土地就在養(yǎng)老院的院子中間。新建的圍墻腳下還有些被放到的油菜,它們仍堅強的開著花,不屈的生存著。
蓋大龍站在圍墻靠近大路的一端,這段圍墻齊齊的把原來的油菜地切成兩段,從大路一直延伸到河邊。圍墻外面是燦爛的油菜花海,圍墻里面是冰冷的白色建筑,原來成片的油菜被分割半壁黃花。
看著被圍墻隔斷的油菜花,蓋大龍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作為農家子弟的蓋大龍從小就隨著父母在這片土地上耕種勞作,對這片土地有很深的感情。
城鎮(zhèn)化將古老鄉(xiāng)村腰斬,無情的鋼筋混凝土把有生命的花草樹木肆意踐踏,他心里重復的呼喊:多好的地呀,這要是種糧食,種蔬菜該有多好啊,這可都是蓋士村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啊,這么平坦的地勢,這么便利的交通,這么豐富的水利,就這么糟蹋了?!?p> 眼前的事實無法改變,看著上好農田變成建筑,看著自己兒時勞作的農田被征用,看著這半壁黃花,被糟蹋的油菜花,蓋大龍痛心疾首,土地是農民的根,土地沒了,根也沒了。
時代要發(fā)展,社會要進步,道理他都懂,可是看看這眼前的景象:這一片土地曾是縣里最好的水澆田,出產全縣最好的糧油,一年兩熟,一季油菜,一季水稻,再套種一茬玉米,一家的糧油飼料完全可以自給自足。這些年蓋大龍走南闖北,也見識了各地的工業(yè)區(qū)開發(fā)。別的省開發(fā)都是選擇荒山,荒灘,人家才不會把這么好的土地用來開發(fā),十八億畝耕地紅線可能不包含貧困的南鄉(xiāng)縣。
曾幾何時,南鄉(xiāng)縣大力推進工業(yè)化進程,在沒有完備的工業(yè)體系,沒有完整的產業(yè)鏈條的背景下征用縣城周邊農村土地,以工業(yè)園區(qū)的名義出售土地給本縣的幾家工廠。原本宣傳失地農民可以進廠務工,可是本縣的那幾家工廠也不過是稍大一點的家庭作坊,占地幾畝用工十幾人,解決失地農民就業(yè)問題根本不可能??h里招商引資最大的生豬加工廠也擺爛了,占地百畝,只剩幾棟爛尾樓。本以為賣了土地就可以進廠務工的農民一看工業(yè)區(qū)如此蕭條,無地可種的他們只能外出打工,我就是從那時起,蓋士村的人口開始往外流動。條件稍好的人家連人帶戶口全家移民去了沿海發(fā)達城市;稍次一點的也是拖家?guī)Э诘娜ゴ蟪鞘猩?;一般的家庭也是去城里買房,兒女生活在縣城,老人生活在農村;墊底的就是那些年輕人在外打工,父女孩子留在村子里。慢慢的走的人越來越多,村里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人口本就是流動的,這是一種發(fā)展的必然,城鎮(zhèn)化是大趨勢,村改社區(qū),鎮(zhèn)改街道。農村最終也會并入城鎮(zhèn),由傳統(tǒng)的自然村轉變成現(xiàn)代的行政社區(qū),由農業(yè)社會進入到工業(yè)社會和信息化社會。蓋士村和其他千千萬萬的鄉(xiāng)村一樣要在這個過程中經歷改革的陣痛從而實現(xiàn)翻天覆地的變化。
蓋大龍給女兒指了養(yǎng)老院里的一塊油菜地說,那就是他小時候和父親一塊耕種的土地,現(xiàn)在被征用去蓋了樓……。六歲的小女孩剛開始懂事的時候,她不停的追問一些問題,就像十萬個為什么一樣,蓋大龍耐心的一一解答。
到了中午吃飯時,一家人在飯桌上商量明后天送禮的事情。很多年前蓋大龍的姑姑蓋京靈嫁給了易家營荷花村的木匠易正源,生了兩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兒叫易千陽,老兒是個兒子叫易長風,這次結婚的就是老二。關于送禮金額的問題張起蓮叫蓋大龍去和他幺大蓋京邦商量一下,以蓋家的名義送一樣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