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尾有個坡,井尾坡,坡上錯錯落落零零散散著大小不一的前代今朝的墳墓。
井尾也有個老人,酒公。酒公無妻也無兒女,但他有個酒葫蘆。
酒公就是嗜酒如命,所以才叫酒公。
酒公早上牽牛把田犁了,傍晚回來拴好了牛,乘著微風,一葫蘆酒,一碟油花生,那是無憂無愁個今朝有酒今朝醉。
這天日頭剛落山頭,酒公就牽著他的牛一腳深一腳淺地回來了,褲腳兒還摸著泥巴兒,這么顛來倒去,泥巴兒也干了固了,定得死死的。
酒公綁好牛?;厝ハ仁翘嶂坪J去打酒。不一會兒,酒葫蘆在酒公手里醉得左搖右擺,踉踉蹌蹌。
天還沒暗,酒公擼著褲腳,自顧地吃了起來,吃得盡心,也唱起那么不著調(diào)的曲。
酒公唱了又再吃,咕嚕了大半天,就是沒落一滴酒水。
“沒了?”酒公喃喃。
“嗯——沒了。”酒公又提著酒葫蘆,晃蕩晃蕩地打酒了。
酒葫蘆早是不知人間事地東搖西擺,耍猴拳。
酒公背搭著厚繭的手,慢慢地踱步,走得有些頭暈目眩,累得氣喘吁吁,又恰好遠遠看到一個太師椅空著沒人,酒公樂得腳不著地去了,又偷偷地顧看四邊,沒人,是沒有人,就躺了下去。
“就躺一會兒,就躺一會兒,來了就起,就起。”酒公在安慰自己不安的心,實在是累了。
沒一會兒,酒公打起呼嚕了,像田里放水時汩汩。
天上有星星了,酒公迷迷糊糊,眼皮兒重得提不起,內(nèi)心總掛著這是別人的,這是別人的。又潛意識感覺沒人來,索性直接地潛意識地安慰自己:“再一下,再一下,再一下”。
然而,酒后又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有人在講故事,這么一聽,感覺有些吵;這么一吵,感覺有些頭疼;這么一疼,感覺胸有些悶,悶得慌,干脆地聽故事分分心,分分心。
不聽還心慌,一聽心那個飄了飄了,甚么的坡,甚么的九壇金,甚么的葫蘆,甚么的甚么,真是活了大輩子,還是頭回聽這么稀奇古怪的事。
酒公覺得有意思,又豎耳朵,跟兔子一樣挺直直地聽。
“天要光了,各回各家,”這么冒失的一句,唬地酒公醒了三分,這是主人要回來了,酒公不好意思地占著別人的太師椅,畢竟也是人家的東西,酒公怕責怪,怕挨打,所以,酒公要挪挪身。
酒公驚慌地睜眼,不開眼以后還能敢走夜路,這一開嚇得酒公魂飛魄散,酒成了汗?jié)B滲地流,腿不聽使喚,自作主張的顫抖顫抖,跟篩豆時的豆子一樣。
酒公看見兩個沒有腿的人,呼呼地輕輕地飄著過了,長發(fā)迎風搖搖,長衣迎風招展。這哪是甚么人,這是鬼,真是活見鬼了。
酒公唬地急中生智,裝死人,但褲襠冒了一泡熱騰騰的騷騷味的濁尿。
幾下兒,那兩個鬼到了酒公跟前。
“咦?這怎么有個人?”左邊的鬼疑惑不解。
“是酒公,我見過。”右邊的鬼說。
“好像,我們的大門被堵了,要不,把他抬走?!?p> “別碰他,酒公禁不起折騰,”右邊的鬼趕緊止住。
“管那么多干嘛,我們是鬼,又不是好人,”左邊的鬼不滿地說。
“這樣說,那你錯了,不管做人,還是做鬼,都要講點良心。我們吃了這村子的貢品,不能庇護他們罷了,但也不能無視地間接地傷害”。右邊的鬼勸說。
“好了。好了。不動他了??梢粤税?。咦?那里有酒。吃一口總行吧?”左邊的鬼歡道。
“就一口?!?p> “對了,他怎么在發(fā)抖,好像病了”。
“酒公是冷,這墓地陰氣太重,又是露水重”。
這兩個鬼其實是知道酒公清醒著,故意邊說邊走遠去,好讓酒公快點回去,免得著了寒氣。
酒公聽得鬼話遠了,沒了,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像年輕了十多歲的手腳般快而疾地跑回去,雖然顫抖不已,但也走得了。酒葫蘆也不要了?;盍舜蟀胼呑?,真真見到才是唬人啊。
酒公一想才后怕,他躺的哪是甚么太師椅,那是兩座墓。酒公一腳蹬一座,一頭枕一座。
后來,酒公不吃酒了,他改講故事了,他把他聽到的講給孩子們,引得一陣歡聲笑語,倒也是一壺別樣的酒,醉得酒公不知此鄉(xiāng)是何處,此月是何年。這些故事就這么流了下來,所以叫井尾坡鬼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