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杰帶著親兵進了郢州城，只見靠近城墻的房屋，大多已經(jīng)被火箭和投石機摧毀了。
城墻根下比較安全些的地方，躺著許多痛呼呻吟的士兵，醫(yī)官們正忙著救治傷者。
往城里走，街道兩邊和閑置的房屋里，擺滿了陣亡將士的遺體。
張世杰暗暗心驚：顯然，郢州經(jīng)歷了一場空前的大戰(zhàn)，宋軍打得很艱苦。
而郢州城發(fā)生慘烈戰(zhàn)爭的時候，自己還帶著戰(zhàn)船在江面上慢悠悠的逆流而上，期間按照賈丞相的吩咐，一切事情都小心翼翼、以策萬全。
從一名將軍的角度來看，江陵軍如此堅韌善戰(zhàn)，絕對是國家之福。
但從一名官僚的角度來看，張世杰知道，不論那位“呂少將軍”是否忠心耿耿，接下來迎來的必是朝廷的猜忌和壓制。
百年來，前有岳武穆含冤而死，后有川中大將向士璧、曹世雄、江萬載等人被逼死或逼走——大宋文貴武賤，武將就猶如一塊抹布，有戰(zhàn)事的時候派上去送死，沒戰(zhàn)事的時候召回來被朝廷賜死。
張世杰心里想著事情，不知不覺便以來到郢州府衙的門口。
相比那些收納傷者和士兵的民房，不算大的府衙門口有精兵把守，他們毫不客氣的攔下了張世杰一行，然后進府衙內(nèi)去通報了。
張世杰倒也不心急，他饒有興趣的看著那些把守府衙的精兵：這些士兵一個個神情彪悍、眼神凌厲，他們機敏的看著四周，一副隨時準備廝殺的樣子。
尤其讓張世杰感慨的是，這些親兵對宋軍水師充滿了不信任，眼神中滿是警惕。
片刻之后，一群宋軍將領(lǐng)朝門外走來，其中一小半人，張世杰都認識。
蔡升標等宋軍將領(lǐng)，張世杰是見過的，但這些裹著帶血紗布的宋軍將領(lǐng)，又讓張世杰覺得頗為陌生。
曾幾何時，蔡升標這種唯唯諾諾的將軍，也開始上陣廝殺了？
這一行人中，另外一半是張世杰不認識的。
這些人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沒什么官氣。
這些人中有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有身強力壯的豪士，有穿著軍服卻目光蠻橫的莽漢。
而所有宋軍將領(lǐng)都跟在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男子后面，偏偏這個人，張世杰居然還認得。
“仕道？！”張世杰驚訝的喊道：“仕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呂仕道不卑不亢的向張世杰拱手行禮，然后淡淡說了聲：“世叔里面請?！?p> 一邊說話，呂仕道一邊迅速瞟了張世杰一眼，目光中的寒冷一閃即逝。
張世杰心中驚疑不定：不對，這不是呂文德的兒子呂仕道！
呂文德一共七個兒子，張世杰對第四子呂仕道的印象，還頗為深刻。
呂仕道面相肖似其母，容貌俊美、談吐斯文，在呂家七子中格外與眾不同，當(dāng)日張世杰還向呂文德開玩笑，說不如讓呂仕道去考狀元來得更好些。
但呂文德對這個文弱的兒子似乎一直并不上心，后來呂文德病逝，張世杰閑聊時呂文煥問起呂仕道的情形，并得知呂仕道在軍中擔(dān)任一個小小的主簿。
因為相識，所以張世杰認為，眼前這個人不是呂仕道。
這個人的手上和臉上應(yīng)該沾染了不少鮮血，雖然草草清洗過一下，但手掌的紋理間還有沒來得及清洗干凈的血絲。
這個人換了一身錦衣長袍，這是讀書人的裝束，但他的行為舉止，分明是個征戰(zhàn)多年的武將。
張世杰與呂仕道兩年未曾謀面，按說一個人不至于兩年間就出現(xiàn)脫胎換骨的變化。
但這人的容貌和聲音，又分明就是呂仕道。
只是這人的語氣很冷，眼神更冷，絲毫沒有當(dāng)年那個文弱書生的樣子。
更離譜的是，一個沒有功名權(quán)位的主簿，為什么會被江陵軍眾將簇擁著走出府衙？
心中驚訝而警惕的張世杰來到郢州府衙大堂，他心神不屬的喝著茶，耳中聽著副指揮使蔡升標介紹這幾個月來的戰(zhàn)事。
江陵知州賈亮棄城而逃？這個張世杰相信絕對是真的。
江陵軍在麥城設(shè)伏，重創(chuàng)元軍前鋒？麥城地形險要、易于設(shè)伏，而且附近盛產(chǎn)石炭，所以張世杰相信火燒麥城是真的。
江陵軍八百壯士火燒元軍輜重？張世杰恍然大悟：難怪水陸并進的阿術(shù)元帥忽然撤軍了。
江陵軍整合各州軍馬，北上迎擊元軍？張世杰佩服對方的膽色之外，也贊成這種以攻代守的方法。
火燒江陵、決戰(zhàn)郢州，殲滅元軍近五萬人？
聽到這里，張世杰有些坐不住了。
若真的殲滅元軍五萬人，對朝廷來說真是一個天大的喜訊。
張世杰小心翼翼的問道：“各位大人，軍中無戲言，若是謊報軍功，可是要受到責(zé)罰的?！?p> “江陵軍一路打的都是勝仗，所以有時間斬首記功……”呂仕道頗為疲倦的告訴張世杰：“除了一些奇襲敵后或者被大火焚毀的尸體，韃子的腦袋都砍了下來，用石灰和鹽處置過了，現(xiàn)在天氣寒冷，這些人頭還是可以辨認的……總數(shù)應(yīng)該能超過兩萬五千之?dāng)?shù)……另外各地俘虜也有兩三千人，稍稍審訊一下，朝廷便能知道事情真相?！?p> 張世杰高興的摩拳擦掌：“這么說是真的了！殲敵五萬，這可是十年來首屈一指的大捷！軍心民心必然為之振奮！若各位大人不介意，本官愿意和諸位大人聯(lián)名上表，具言各位的功績！”
站在人群后面的賈小玉翻了個可愛的白眼，心里暗罵了一句“老狐貍”。
張世杰的想法，很狡猾也很高明——江陵軍大捷，需要有人為他們證明功勞，也亟需要朝中有個能說得上話、八面玲瓏的官員。
用一句很三國的話說：江陵軍眼前的功勞是夠大了，但卻“苦于沒有引薦之人”。
而張世杰正好就能充當(dāng)這個角色：他率領(lǐng)大宋水師“及時”趕到戰(zhàn)場，見證了江陵軍的大捷，也親眼看到了元軍匆匆退卻。
有張世杰幫忙一起報功，比江陵軍自己報功可信十倍。
所以在報功這件事上，張世杰和江陵軍一拍即合。
事情敲定之后，張世杰有些為難的看著呂仕道：“賢侄，你督率江陵軍立此奇功，只是你這身份實在是……”
呂仕道看著張世杰，他淡然說道：“我的身份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