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裊裊,浮上云霄。
法雷爾略微有些拘謹的坐在一張餐桌之前,手指彼此交錯摩擦著,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又像是單純的放空大腦的暢想。那粗硬厚重的桌面被他的臂甲壓出了一道淺淺的、小小的痕跡,但他全然沒有注意的目光凝滯在某個方向。
這家店的主人——一個年老的老翁,也正在柜臺之后犯著困,腦袋一點一點,仿佛馬上就要睡去。
這家店的生意并不好,或許是因為其店面太小,以至于在廚房之中的烤爐竟然有一多半的部分伸到了餐廳的部分來,這樣的高溫炙烤倒也罷了,但烤爐的那股木炭燃燒的味道確實極其影響食欲,以至于根本沒什么人會坐在這里慢慢的享用。
正是因為如此,米莎和法雷爾才會來到這里。
其原因是米莎想要借用一座烤爐來向法雷爾展示自己所拿手的點心,可在寸土寸金的三圣王都惠普城中,要么就是生意太好的餐廳根本不能把后廚的爐子借給客人使用,要么就是廚師對他們的行動表示懷疑,生怕被弄壞了吃飯的家伙事而不肯外借,找了半天之后,也只有這家生意很差的餐廳愿意看在法雷爾拍在桌子上的八個金幣的面子上,慷慨的把整個廚房借給米莎使用。
而從少女進入后廚開始,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了。
法雷爾倒是沒覺得這個時間過得有多么漫長——事實上,他從坐定開始,腦中就不由自主的跳過米莎所說的那句話。盡管、他其實聽不懂這種語言,但勇者所擁有的能夠聽懂任何語言的本領,使得他能夠理解話語之中的含義。
“l(fā)a muerte no puede separarnos——即便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離?!?p> 這是一句其個中意味已經不必多言的話語。
換做是任何一個有著經驗的、或者說是有過社會生活和社交的同齡人,都會在那個瞬間明白到少女的心意,這是無需多言的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換做是法雷爾本人,他在人生之中最為美好的時光到來之前,把自己關入了那深不見底的牢籠之中,自囚在斗室之內,盡管仍然能夠通過網絡來觀察外界的世界,但始終未曾真正與人進行交往的后果就是,他難以確認自己的心意......和始終對自己所獲得的一切保持懷疑。
他拼命的在懷疑自己,是否只是自己的過多聯想,是否只是自己的多心和自作多情。
盡管一路走來所經歷的一切,哪怕是更之前的一切,都足以證明他們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情愫,但法雷爾就是如此懷疑自己,就是如此懷疑命運。
其根本所在在于,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資格獲得幸福。
法雷爾始終也認為,自己是不配獲得如此甜蜜的滋味的。
他的人生從人生之中最為絢爛多彩的青春開始,就已經一腳踏入行將就木的暮年,雙親的過世、親戚丑惡的嘴臉、社會對其的惡意,都使得這少年把自己關入監(jiān)牢之中,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質疑,以至于分明能夠獲得的東西他主動的舍棄、分明可以把握的機會他主動錯過,只求得自己在這黑暗的斗室之中茍且偷生。
名為劉建設的人生,就是如此的灰暗無光。
在來到這里之后,他終于有了一點點的不一樣。
他開始認為,獲取力量的自己——哪怕是獲取了并不強大、甚至可以稱之為弱小的力量的自己,也是有著價值所在的,自己雖然仍舊不配擁有如此的人生,卻能夠至少作為陪襯見證伙伴們的光彩。
蘭斯的死給了他當頭一棒。
他開始恐懼、他開始退縮、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我這個天煞孤星,才會使得對自己好的蘭斯慘死在地下世界之中,懷抱著他那振興家族的志向無奈的死去?
和他的夢想比起來,我根本就是地下世界的老鼠,不值一提......
不知是幸運或者不幸,在那個時刻,比起自暴自棄,他有著更為簡單明了、顯而易見的事情要去做。
殺了那個勇者,給蘭斯報仇!
利用這仇恨,法雷爾能夠暫時的振奮起來,一路銜尾追殺而去,最終將米洛爾逼迫到決死之境地。薩爾拉斯他們一直都以為,法雷爾是因為蘭斯的死才變得振作起來、才變得自信起來,覺得自己必須強大起來。
——其實并非如此。
他之所以如此悍勇的追擊米洛爾,其實只是自毀傾向罷了。他只是抱著“就算死在這里也無所謂”甚至于“就這樣死在這里最好不過!”的想法,沖向了半龍勇者,在那超出想象的超凡之力前表演出自己的戲劇。
只是,最終他卻活了下來。
甚至于,最終,他逼退了幾近四次覺醒之境地的津上黑潮,逼得這占盡上風的勇者不得不狼狽遁逃,以至于死在了神秘人手下。
這些都讓他開始有了動搖。
是否,我這樣的人也能活得幸福一些?
是否、其實我并不是......
......并不是那么的一無是處?
也許——
也許......
也許。
也許,米莎并不如此嫌棄我這一事無成的家伙......
也許,我真的,可以得到愛的回應......
“好咯~”
少女的聲音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之中。
米莎已經把她所做好的點心包在一塊手帕之中,見法雷爾呆呆的、木木的投來視線,少女莞爾一笑:“可別心急啊,法雷爾。要稍稍晾涼一些才會味道更好......”
“我聽說,今晚王城舉辦宴會的同時,也會在外城燃放煙花?!?p> “來到這里之后,我還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煙花——”
“可以陪我去看看嗎?”
面對如此的要求,少年當然無從拒絕。
于是,在稍晚時候,等到那天色已經漸漸陰沉下來,遠方的天邊太陽將要垂入地平線之下,而那兩顆月亮還未完全升起的時候,少年少女穿過漸漸開始繁華的街道,不知何時,也許是為了防止走丟、也許是為了能夠做些別的什么事情或者別的什么理由,在穿過一條小巷之時少女牽住了少年的手,而少年也就再沒有放開這只手。
他的手掌被包裹在堅硬的鎧甲之中,連手指也不曾露出,但不知為何,卻能夠隔著那堅固可以抵御刀劍的手掌護甲,感受到少女手心之中的溫度,那纖細的手指,雖然不太用力,卻明顯在抓緊少年手掌的回應。
他們穿過了正熱鬧的展開胸懷的夜市,看到了那口吐烈火、頭頂多個瓷碗的表演藝人,看到了那騎著山羊穿過火圈的猴子的機智,看到了那玩弄紙片、變化鴿子的魔術師,看到了被孩子們圍得水泄不通的小寵物套圈的地攤,經過了香氣撲鼻的烤肉、驚悚異常的蟲子宴會。
在這充滿煙火氣味的城市之中,少年與少女手牽著手,穿過人山人海。
在這喧鬧的人群之后,穿過這些熱鬧非凡的人間百景,兩人最終所停留在的地方,是位于一座鐘樓頂部的天臺。誠然,這里并非是一般人所能夠隨意上來的,可面對著打扮如此怪異、帶著武器穿著盔甲穿街過巷而沒有任何一個騎衛(wèi)隊來阻撓的勇者,鐘樓的看守人也只有當做沒看到他們的打開了門鎖,讓兩人上到了樓頂的天臺之上。
在這里,下面街道的喧囂已經漸漸難以聽聞。
在這里,頭頂明月的光輝已經灑落下來。
法雷爾向后輕輕的仰躺而下,讓這身鎧甲的重量能夠分散到全身,緩一緩已經有些僵硬的肩膀——可米莎接下來的動作,卻叫他身上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變得僵硬得多。
米莎很自然的抬起了他的手臂,又把那手臂當做枕頭一般墊在腦后,這雖然堅硬,但按上去稍稍有些韌性、像是硬橡膠的鎧甲雖然不至于割傷頭皮,但也一定沒有那么舒服。
那米莎為什么要這樣做?
隨著這個動作,米莎就像是半倚靠在他的懷里那樣。
而隨著月色漸濃,升上中天,米莎也打開了她的隨身小包,取出了那用手帕所包裹著的點心。
那是一種烘焙出來的、有些類似于曲奇或是起酥的東西。
“啊——”
因為法雷爾的手臂被自己所枕著,于是自然而然的,米莎就拈起了一枚做成五瓣花形狀的曲奇,遞到了法雷爾的嘴邊。
驚慌失措的少年半晌也張不開自己的嘴。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現在這樣的狀況。
而直到少女微微直起一些身子,用那只手輕輕的捏住他的鼻子,像是逗趣一般的讓他張開嘴,把那個點心塞進來,他都還是沒能從呆滯之中蘇醒過來。
“味道怎么樣?”
那聲音聽上去仿佛是從云端傳來,又像是從天國落下,帶著云朵一般的溫軟綿密,又帶著純潔無瑕的月光,落進了少年的心,落進了少年的靈魂之中。
烘焙點心的味道一點點的在他的口中蔓延開來。
其實,這點心由于火候把握的不太好,邊緣處有些過于硬了不提,本身也有著難以叫人忽視的淡淡的木炭的焦香味,味道倒是比較尋常,有蜂蜜的甜香、有楓糖的濃蜜、有奶油面包的醇厚芬芳,對于男人來說過于甜的滋味,反而對于女人來說更為適宜。
只是不論如何,其味道不管是難吃也好、還是好吃也罷。
都不至于造成現在這樣的結果。
現在,法雷爾咀嚼著這點心,感受到少女側著身子垂下落在自己面上的發(fā)絲,那呼吸到自己臉頰之上的鼻息,慢慢的落下淚來。
他只是哭泣著,如同淋雨的小狗一般哭泣著,訴說著。
他說起了自己父母過世之后的親戚們投來的恐怖目光、他說起了自己把自己拘禁在狹窄的房間之中的絕望、他說起了自己恐懼著與他人交流的內心、他說起著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對于這些命運的心灰意冷、說起了自己那自毀傾向的戰(zhàn)斗、說起了自己一直以來所擔憂的、所害怕的、所懷疑的所有事情。
喋喋不休、綿綿不絕。
那哭訴的聲音不知道持續(xù)了多長時間,直到最后連訴說都不再有,僅有法雷爾那悲哀的低聲呻吟,他只是低聲的呻吟著,自己并不叫約拿·法雷爾,其實自己的真正名字不過是個普通又膽小的......
話語就到此處中止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從他的嘴唇之上傳了開來,那感覺難以形容究竟是春風吹過了少年的心頭、還是春水拂過了點點漣漪,又或者是火焰擊中了少年的靈魂。
溫軟、濕潤。
那一觸即逝的感覺,殘留在他嘴唇之上。
無聲的言語,毫無保留的落到了少年的心中。
我并不在乎這點,法雷爾。你所承受的一切自我懷疑,其實乃是毫無必要的煩惱......
無需質疑,我的確愛上了你。
這情感,已經用唇傳遞給你了。
就在此時,絢爛的煙花炸滿了整個夜空,不知道為何要慶祝、在慶祝些什么的人們也紛紛的歡呼起來,為這難得一見的絢爛的花火所懾服。
五彩繽紛的煙花之下,少年終于不再懷疑少女的心意。
其對于少女心意的回應,也同樣被含在雙唇之間,傳遞給了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