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容和林家強也不說話，她坐在小凳子上，微縮著烤火，手里拿著火鉗子，林家強坐在自己的大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從右手邊拿起自己的煙筒，從煙筒上掛著的煙盒里揪出一小撮煙，放到煙筒的煙嘴上，從金元容那拿過火鉗來，從火堆里夾了一顆紅紅的燒剩下的木炭，放到那一小撮煙上，一邊用嘴吸煙筒，把煙吸完之后，再往煙筒里輕輕一吹，里面的水就把那煙渣滓吹出去，接著又對著那煙筒吸兩下，里面的水發(fā)出沉悶的咕嚕咕嚕的聲響，又繼續(xù)揪小撮煙，繼續(xù)吸，要揪個七八次這樣，才會放下煙筒，準(zhǔn)備洗臉。
金元容洗過臉之后，將臉盆遞過去給林家強，林家強拿著洗臉的毛巾已經(jīng)看不出來原來是什么顏色了，原本的毛巾很大很蓬松且柔軟，現(xiàn)在的毛巾猶如這榨干的甘蔗，只剩下干癟的硬殼，林家強臉上松弛的肉被使勁揉搓，將發(fā)渾的洗臉?biāo)沟脚２劾锩嫒ァ?p> 王蓮梳好了頭發(fā)正在出來，拿著牙缸到外面去刷牙，“都幾點了，才起來，過得都是什么好日子，人不吃飯了？”金元容憤恨地說著，提高了嗓門，試圖讓外面刷牙的王蓮聽見，此時所有人都醒了。林東偉也穿著衣服走了出來，也拿著牙缸出去了。王蓮進來把臉洗了，就趕緊煮早餐，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向金元容的表情，她知道此時金元容的表情足以嚇走她的魂魄，憤怒的眼睛鼓起來，脖子上的青筋就算被衣服擋著也可以感受到她強烈的跳動，臉上耷拉著的皮肉也在顫抖著，表情猙獰扭曲，對于王蓮，她每天都表現(xiàn)得很生氣，王蓮也習(xí)慣了。
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起來了，王蓮快速煮好了每個人的面，王蓮悶著頭吃面，金元容不滿意地說她做的不好吃，讓她下次注意點。王蓮沒有回答，這時金元容就上手去打王蓮的肩膀，“我說話，你聽到?jīng)]有！”她猙獰地看著王蓮，王蓮眼里含著淚水地說聽到了，并且表示自己下次注意。在一旁吃面的林年有些害怕，擔(dān)心地看向王蓮，又大口吃著面，其他人都吃著自己的面，他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每天早上金元容都會對王蓮發(fā)脾氣。
王蓮稍微打扮了一下，換上干凈的衣服鞋子，吃酒去，林東偉沒有和她一起，他下午再去?！皝砹?，快來坐?！鞭k酒的主人家高興地走向王蓮，雙手交叉放在面前的圍腰兜里，王蓮笑著走上去，露出滿嘴的大白牙，笑得如此燦爛，如此開心?！安粊碓缫稽c幫忙，怎么能行呢？”
緊接著兩個人一起說說笑笑進去了，王蓮加入了他們后廚煮飯的隊伍，王蓮一直都是如此，村里面辦事認識的她都會幫忙，大家也慢慢和她很熟了。女人們邊煮飯邊說一些別人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誰家又怎么樣了，只有這樣的聊天才能引起大家的興趣，尤其是自己家也不太好的，對聊別人家怎么樣更是感興趣，有時候再皺著眉感慨一下，有時候義憤填膺表示人家不應(yīng)該這樣做，有時候表現(xiàn)悲傷，有時候嫉妒，有時候自卑，總之人類該有的表情，在一個人的臉上就可以全部展現(xiàn)出來，并且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們時而放聲大笑，時而低聲細語，灶房里像是不一樣的天地，只有女人的天地。
林東偉下午直接去吃了下午飯，他穿著結(jié)婚穿的那一套黑色衣服，穿著黑皮鞋，這一身打扮讓那些坐在門口的人都朝他的方向看去。“這不是東偉嗎，穿成這樣差點沒有認出來啊?！币幻凶觾墒执г谘澏道铮冻龌⒀?，厚嘴唇，嬉笑著，他是高建民，李秀玉的男人，也是林東偉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林東偉笑著用手拍著他的肩膀，和他一起走到院子外面的一個火堆旁，全是男子，都是林東偉和林東偉十分要好的一幫朋友，“我們幾個就等你了，你半天不來，還舍不得出門了。”說話的是許慶林，說完其他人也附和著說，就他們這個火堆說話最大聲，最吵，他們哈哈大笑，引得其他人也笑著看向他們。外面有四五個火堆，每個都圍著一大圈的人，大家都穿著厚厚的衣服，蜷縮在火堆旁。
“王蓮你這怎么還不見有??？你們結(jié)婚也這么久了?！蓖跎徟赃叺囊粋€女人疑惑看著她問，王蓮還是沒能逃避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嘛，該吃的藥都吃了，就是沒有，你們有沒有什么辦法？”王蓮愁著臉說。
“我之前聽我大姨說，她之前也是一直沒有，后來找了一個算命先生，看了一看，就懷上了，這東西還真是玄乎，你要不去看看？”那人睜圓了眼睛看向大家說。
“我本來就打算今天去看看，等過了今天，那明天再去。”
“嗯嗯，試試，你說這一直不懷，在家里也不好過，家里人也不好說話?！?p> 王蓮在心里盤算著明天的事情，要準(zhǔn)備多少錢，要不全都帶上，萬一帶的錢不夠就白跑了，要不要帶一只雞，算了。
王蓮幫忙完之后早早就回家了，走之前在林東偉旁邊交代了一番，讓他不要喝酒，還讓一旁的人嘲笑半天，結(jié)果林東偉還是喝得醉醺醺回家，他搖搖晃晃地開門到房間里，鞋也不脫就躺到床上去，王蓮起來看著他這樣，給他把鞋脫了，罵上兩句話，剛睡下，林東偉抻一下坐起來，在床邊上吐了一地，一陣一陣地吐，吐了半天，吐到后面只剩黃水，滿地的嘔吐物散發(fā)著酸臭氣味，聞著讓人惡心，大家都睡下了，王蓮還得給林東偉收拾一地的爛攤子，拿鏟子鏟了火堆里的灰，淋到那嘔吐物上，一起鏟到外面去。
……
“你拿著一只雞去，萬一到時候用上，免得到時候需要又到哪里去買?！蓖跎徑淮謻|偉，拿好那只雞，那只雞是她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就到雞圈里抓的，放到了袋子里，袋子露出公雞頭來，一大早就打鳴。
“還有什么要收拾沒有，沒有就走了?！绷謻|偉站在外面問。
“沒有了，走吧?！?p> 兩個人裹著厚衣服，聳著肩出發(fā)了，天氣陰沉沉地，下著牛毛細雨，路上全是泥濘，鞋子沾滿了黃土，步行更加艱難沉重，王蓮和林東偉披著透明塑料袋，沒多久上面已經(jīng)積滿了水珠，歪歪扭扭地滑落下來。
走了一個小時，王蓮終于找到了那個算命先生，這先生是問王淡泊的，王淡泊認識一算命先生，說他算得很準(zhǔn)，住在杏家村的對面的山頭。
那人一見到王蓮就開口說：“你是來求子的吧？”他這一開口，讓林東偉和王蓮都目瞪口呆，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王蓮再驚奇地問：“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今天會有人來找我，把你那個雞給我?！蓖跎忂f給了他，也沒有說話，看著他在做，只見他把雞脖子處的毛摘下來，嘴里不知道念著些什么，然后讓王蓮去認一個干外婆，之后讓這個干外婆家的人買一身衣服給王蓮穿上，就行了。臨走時，王蓮遞給了那人一小疊錢，肯定有五十塊了，林東偉站在一旁看著，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他倆便回到了王蓮家里，王淡泊坐在火堆邊抽煙，滿地都是他抽的煙，煙筒發(fā)出沉悶的咕嚕咕嚕聲，王淡泊更加黑黃了，張仁勤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烤火，眼里散發(fā)著火的光芒，她眉心那顆黑痣更加明顯了，是凹下去的，現(xiàn)在看得更清楚了。她一番詢問，也知道他們的來意，王淡泊翻著一本泛黃的破舊書本，最后找到了信楊的人家，這家人有三個孩子，都和林東偉差不多的年紀(jì)，三個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三弟兄緊挨在一起，就在杏家村，離王蓮家就五分鐘到路程，楊家人熱情和善，知道這個事情之后，他們很熱情地答應(yīng)了，很和善，每個人都這件事都表現(xiàn)出自己十足的熱情，三家人在當(dāng)天就到街上去買了衣服給王蓮。
過年當(dāng)天下雪了，下了鵝毛般大的雪，漫天飛舞，月亮很圓很大很亮，雪沒有多大一會兒就積滿了厚厚的一層，大人看著這雪也開心，下大雪明年才有好豐收。兩千年二月二十這天，林翠曼生了，王蓮提著自己包的粽子去看了她，生了個大胖小子，林昊天和金蓮鳳都高興壞了，梁淮富給他取名叫梁一時。
“今天你們就留下來，好好吃個飯啊?！绷夯锤粚ν跎徍土謻|偉說。
“放心，我們吃了再走?！蓖跎徯χf，坐在林翠曼床邊上，抱著梁一時，梁若云也坐在旁邊，瞪著大眼看這個襁褓里的孩子。林翠曼虛弱地躺在床上，扯著嘴笑，但是很僵硬。老太太金蓮鳳炒了幾個菜，兩個臘肉，兩個青菜，這是很好的菜了，平時沒什么事情不會隨便吃臘肉的，臘肉是要留著有事的時候再吃。
大家吃得很開心，舔了舔滿嘴的油膩，又聊了會兒天便回家了。路上王蓮一句話也沒有說，她著急，看著別人生了一個又一個，心想這算命先生也沒什么用。
冬天的太陽刺眼，明晃晃掛在天邊，散著白光，把周圍的一切照得閃閃發(fā)光?！斑@算命的也不見有什么用啊，就是騙錢的，這衣服也穿了，怎么就是沒有呢！”王蓮用焦急地口吻說，滿臉都是愁容。
“急了也沒用，又不是你說有就有，等等看吧?！?p> “再沒有啊，你媽就把我趕出門去了，你就等著看吧。”林東偉沒有接話。
“還看別人去生孩子，自己夠這樣了，還幫著別人呢，我要是那樣我都不好意思去。”金元容癟著嘴說，拿著火鉗捅柴火，讓火燒得更大一些，鍋里煮著臘肉?！皨?，大過年的說什么呢。”林東偉坐在火堆旁烤火，就要把手放進火里去了，嘴里冷得發(fā)出嘶嘶聲。林家強在堂屋砸紙錢，每年的紙錢都是老爺子自己動手砸的，一個像月牙的鐵片，用棒槌一錘，紙錢上就穿透力一個月牙狀，一直循環(huán)砸下去，一沓紙錢就完成了。王蓮拿著盆到對面的菜地里摘菜，雪地踩起來咯吱咯吱地響，大白菜上全是雪，蔥也不剩下多少了，摘了兩根大白菜，扯了幾根蔥和大蒜，將上面的雪抖干凈，手凍得僵疼，發(fā)紅發(fā)紫。
年夜飯十分豐富，先供奉祖先，放上一卷鞭炮，等上十分鐘，才可以上桌享用，堂屋的門大開著，等過了十分鐘，油已經(jīng)凝固了，湯上面飄著白色的豬油，炒菜的紅油也凝固了，等到祖先用完之后，王蓮再重新把菜拿去熱一遍，天冷，不在堂屋里吃，燒著大火，在火堆旁享用，才是最舒服的。
“爸，媽，我們倆過完年之后就打算出去打工，在家這樣待著也不是辦法，沒什么錢，和上寨的那些人一起去，去廣東那邊，那邊打工人多，一個月也有好幾千呢?！绷治妮x說，看著林武。
“怎么這么突然，那既然決定好要去，那就去吧，在家有我們和你大哥?！绷旨覐娬f，手里還拿著一碗白酒，一邊吃著菜。金元容說：“那就和大伙一塊去，你們沒去過，也不知道怎么樣，不要被騙了就行?！?p> “我也要去，哥，我和你們一起。”林年趕緊說。林家強和金元容都看向她?！澳闳ジ墒裁?，你就在家里幫忙干活，家里還有這么多活呢，你不許去?！苯鹪菡f。林年努著嘴，皺著眉，飯碗拿在手上，兩只手癱在膝蓋上，“我也去，他們都去我也想去。”林英大聲說著。
林家強瞥一眼她說：“好好讀你的書，打工不是你想的，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懂！”林家強嚴(yán)肅的語氣，嚇得林英趕緊低頭吃飯，林年還沒來得及說話，林東偉就笑著說：“大過年的，先過完年再說，過完年你要去BJ都可以。”說完大家都笑了。
最后林文輝和林武在年后初八就走了，選在初八是因為村里說的這么句話：七不出門，八不歸家。選一個吉利的日子出門，家里人還是沒能將林年留下，她也跟著自己的二哥三哥去廣東了，這一走，家里就變得十分冷清。
走的那天，一人提著一個大紅格子的塑料行李袋，跟著村里大伙一起坐車到幸福鎮(zhèn)，再到縣里面去坐大客車到廣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