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寫的不錯,看來你這份日課還是下了功夫的。你的字寫得本不算很差,若天天都能如此用心,期年之后當能有所成就,如今禮部和吏部就得意褚體,他們管著科舉取士,喜歡不喜歡都得好生練”
吳可思邊圈點著方星河的日課,邊有意無意的敲打了他一句。
方星河聞之赧顏,后世學毛筆時學的是顏體,既是習慣也實在是喜歡顏楷的端莊雄偉、氣勢開張,對于初唐四家“清秀瘦勁”的風格難免就有些排斥,也自然會在下筆間表現出來,沒想到吳可思一眼就看出來了。
隨著跟她學習的時間越來越長,方星河對吳可思越發(fā)的心服,這個同樣十幾歲的少女當真是胸有錦繡,想讀書而又遇上她真是大幸運。
“吳師說的是,我一定注意”,方星河點點頭,一并將褚遂良手書遞還。
“這個還給我后你還怎么練,留著吧”
“這……太貴重了”
“本朝人物有什么好貴重的,我家里還有好幾份。讓你留就留著,再說又不是送你,等你用完了再還我就是”
吳可思輕描淡寫一擺手,“這都是小事,關鍵是時間過的太快,你的課程要加緊了”
這一下正說到方星河最擔心處,不過他沒多問什么,默默的點了點頭。
這次對話之后,方星河明顯感覺吳可思加快了授課的速度,他無法左右吳可思的行動,唯有咬牙跟上她的進度。
四月中旬,吳可思抄完了她要抄的書,方星河在金生閣的工作也停了,由半工半讀轉為全天上課,與此同時李松溪日日奮筆疾書,就這還不夠,又從虞清臣處借了三個抄手幫著一起抄錄。
當月月末,方星河沒有回家,本該休沐的那一天同樣是在上課。
課間,老管事來送當月月俸,方星河堅辭不受,本月本就只干了半個月的活兒,后半月的吃住還全在虞家,實沒有收錢的道理。
老管事終是拗不過他,拿著錢又走了,吳師靜靜的看著這一幕,未發(fā)一言。
密集高強度的課程一直延續(xù)到五月端午,這一天,虞家人在過節(jié);李松溪帶著三個抄手在做最后的收尾;方星河跟著吳可思做最后的通經。
夕陽西下時分,當虞清臣從沔水邊觀完龍舟競渡歸來時,李松溪并抄手們的抄錄工作全部完成,虞家金生閣如期鎖閣;與此同時,吳可思也已完成最后一句的解釋,《五經正義》通經就此結束。
闔上書卷的剎那,吳可思感覺如釋重負,不過這種感覺維持的很短暫就被突如其來的悵然若失所取代。
茫然的看看書和一次都沒用過的戒尺,再看看下首對坐的方星河,心中滋味莫可名狀。
方星河長長吐出一口氣后從書卷上抬起頭,與吳可思一對視,起身、離座、深揖為禮,這一禮既深且久,就像一座無言的雕像。
吳可思本就復雜的心緒受此一激,眼角一熱,鼻翼莫名的發(fā)酸。她不想讓方星河看到她此時的樣子,身子一側故作不經意的擺擺手道:“我累了,想小憩一會兒,你自去吧”
方星河起身辭去,回到小屋看到房中整整齊齊放著的全套《五經正義》抄錄本,摩挲的手久久不愿放下。
這一晚弦月皎潔,星光璀璨,方星河卻不想再看書,出門爬上可作瞭望臺之用的小屋屋頂,坐在屋脊上抬頭遙望星河。
星河深邃靜謐,看的人忽然好想飲酒。
酒是沒有的,身邊所有不過一曲笛而已。
退而求其次,方星河拿起曲笛輕輕吹奏起來,慢慢的,胸中諸般思緒都隨著笛音悄然散去,直至一曲結束,還有些意猶未盡。
“這是什么曲子?”
方星河低頭下望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同樣趁著夜色出來漫步的吳可思。
“《天空》,曲子的名字”
吳可思點點頭,“我沒聽過”
“心之所感,信口而發(fā)罷了。你……要不要上來,我是說這樣揚著脖子說話太累”
吳可思仰頭而望,只覺麻衣少年注視著自己的眼睛里反射著一整條星河,“也好”,說完順著梯子爬上了并不高的屋頂。
“這里果然是個賞月的好地方”,少女前后左右的看了看,隨即學著方星河的樣子在屋脊上坐下來,兩人間隔著約一個人的距離。
清寒如水的月輝灑照在兩人身上,兩人看看下面,相視一笑。
吳可思心中因悵然而生,并驅使著她出來漫步的莫名煩躁開始消失,不過隨即又感覺怪怪的,遂撇了撇嘴,“你這學生好大的膽子,竟敢與為師平起平坐,成個什么體統?”
方星河對于師生所有的概念都來自后世,只覺眼前這般再正常不過,“課堂上我們是師生,下課后我們同樣可以是朋友,有什么好奇怪的”
“朋友”,吳可思喃喃了一句,怪怪卻又新奇的感覺越發(fā)強烈,“自小到大我還從沒有你這樣的男朋友,更別說還是我的學生”
“咳咳”
她的聲音雖小,方星河還是聽見了,嗆的連咳了好幾聲,“不是男朋友,是男性朋友”
“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迎著吳可思的眼神,方星河黯然敗退,這實在沒法兒解釋,也不能解釋,否則實有輕薄之嫌,“沒有,都一樣”
“嗯”,吳可思點點頭,目光轉回天上星河。
在課堂上一切都正常,但此刻坐在屋檐上望月亮時,兩人雖然都不曾說,卻都感覺到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正常。
“你再吹首曲子聽聽”
“我給你吹首曲子吧”
異口同聲,使得兩人再度相視一笑,這一笑之間不正常似是好了許多。
方星河橫笛于唇,片刻沉吟后有笛聲清越而起,吳可思雙手支頜靜靜而聽。
笛聲極美,尤其是在這弦月星光下,吳可思心入笛音似乎看到了夕陽落日,長亭拂柳,以及掩映于亭外青草間向著遠方更遠處無盡延伸的官道。
有晚風拂面而來,吹面不寒卻帶來了源自于長亭內送別的笛聲,每一絲都是離情,每一縷都是別緒,每一聲都是依依不舍的贈別,每一聲都是未曾宣之于口卻會然于心的追問。
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然則今日一別,可得復見乎?
吳可思聽懂了,全懂了,于是她驀然回首,于是,她看到了星月輝光下望月橫笛的麻衣少年臉上深深不舍的離愁。
這是她第一次在方星河臉上看到愁容,一個印象中再多的貧賤也不能使之折腰,再多的辛苦也不能使之絲毫氣餒的少年臉上突然浮現出的傷懷,愕然驚詫中似被什么擊中,瞬間化為直沖眼角鼻翼的酸澀。
自下午下課后就一直強自壓制的情緒毫無征兆的猛然爆發(fā),吳可思倏然扭過臉的同時,眼角處有一點水光滑落。
笛聲漸轉漸悄,終至無聞,然則方星河低沉的歌聲卻在屋脊上繚繞而起,唱的是吳可思從未聽過的曲調,從未聽過的曲詞: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
歌聲很低,低的僅只兩人可聽,低的不像是歌唱,更像是一個人在耳邊的輕輕絮語,但那低聲中的每一個字卻如此纏綿深致,回環(huán)不盡的訴說著不舍、離別以及相聚無期的悵然。
分明是絮語輕音,吳可思卻覺每一個輕音都像一柄柄重錘狠狠砸在自己心上最柔軟的那處角落,從沒有一次離別如此之沉重難舍,以至于眼淚竟徹底失控。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停了,最后一滴淚珠也在夜風中干涸,披著星光沉默的兩人最終由吳可思先開了口,“你知道了?”
方星河看著天際那一顆突然出現的流星拖著尾巴劃過,直至徹底消失。后世今生,曾在生命中出現的多少事多少人都如這流星一樣,終究離別,而身為對時間空間異常敏感的穿越者,最不堪的便是離別時只能輕輕的答應一聲,“嗯”
“你是最聰明的學生,卻是最爛的贈別者,這是我見過的最爛的贈別”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離別既是難免,贈別就必不可少,贈別本為心曲,爛就爛吧”
“我明天就走了,本想著明天早晨再告訴你”
“若非為了我的通經與抄書,吳師你大半個月前早就走了。”
“你畢竟是我唯一的弟子嘛”,吳可思強笑了兩聲,聲音啞啞的,“你既然知道了我正要問問,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生活上嘛自然是想辦法養(yǎng)活自己,另外還得存點兒應付賦稅和徭役;讀書上我想考縣學。默經、通經之后,下面就是習經中最難的辨經,要辨析經義那些鄉(xiāng)先生們是不敢指望的,唯一的路就是考縣學”
吳可思心中又是一酸,臉上卻是笑著,“老師可是很有錢的呦”
“多虧如此,我欠交束修的愧疚才能輕松好多”,方星河也笑,“吳師已惠我良多,足夠了”
“反正我那錢閑著也是閑著,你改日再還我就是”
方星河笑著搖搖頭,“吳師你這樣可不對,莫說師生,便是親眷之間借錢也是救急不救窮,你總不能借我一輩子吧”
吳可思看著方星河隱藏在笑容中的堅定,再想想他的性子,終于不再說,轉了話題道:“我聽清長先生說你能笛善畫,如今笛聲已聞,畫倒是沒見著,誠為遺憾”
“這有何難,你等著”,方星河說完人就下了屋頂,等他再回來時便請吳可思下房入屋。
簡素的屋內點起了兩盞燈火,方星河剪過燈花后燈火份外明亮了些,吳可思被請到一盞燈火旁坐下,就見他取紙夾在一方在外看書時所用的托板上,而后拿起一根明顯是磨過的細炭條在另一盞燈火前坐定,開始勾畫涂抹。
這是在畫畫?連筆都不用!
吳可思不解其意,但終究還是照著方星河的要求保持不動,一直持續(xù)了半個時辰,方星河收了炭條站起,“學生寒素,無以為贈別之禮,權以此濫竽充數,還望吳師不吝笑納”
吳可思接過紙低頭一看,隨即就愣住了。這時,門口有腳步聲響起,從半掩的屋門外傳入的是貼身侍女小碧的聲音,“夜色已深,小姐該安歇了”
吳可思走出屋外,看到的不僅有小碧,還有站在十步之外的李松溪。
看清楚她出來后的樣子后,李松溪微不可察的長吁了一口氣,而后默默將其送至宿處門外,轉身欲回時,人又被叫住了。
“小碧你先進去”,譴走侍女后,吳可思看向李松溪,“如此良材美質,棄于山野豈不可惜?清長先生,我們帶上他一起走吧”
“帶上他就是害他,女公子心中分明清楚,又何必出此荒唐之言?”
“我們是師生!”
李松溪嘆了口氣,“我知道,我也信。但除我之外還有誰人肯信?是令尊老大人?令姑祖母?還是天下士林?
方星河若就此隨在女公子身邊,且不說令尊老大人及令姑祖母將如何處置他,就是他以后科舉,士林中誰人信他是憑著真才實學金榜題名的?”
吳可思很煩躁,“以樂鄉(xiāng)之荒僻,他若長居于此,怕是連山南道的拔解都過不了,還說什么金榜題名?”
“若不能在鄉(xiāng)野荒僻中掙扎奮起,又算什么良材美質?”,月色下李松溪的神情少見的嚴肅,“士不可不弘毅,是真良材者,比學習書卷更重要的是心性的鍛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非如此不足以成大才,堪大用。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知道了,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嘛,七歲上就會背了”,吳可思跺腳回屋,徒留下李松溪在月色下連連苦笑。
燈樹煌煌,亮如白晝,吳可思攤開畫久久出神,小碧悄悄湊上來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訝然失聲,“好怪的畫,呀,好像!”
畫是唐人從未見過的素描,像的簡直如從吳可思臉上拓印下來一般,畫之左下角錄著一首亦是從未見過的小詩《吳師可思贈別有感》:
浩蕩離愁白日斜,
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