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天早晨,方星河早早起身,收拾好抄錄來的《五經(jīng)正義》后去向虞清臣辭行,不料蓬萊居士已開爐閉關(guān),遂只能悵然而歸,請老管事代致謝意。
回來等在屋里,等著吳師和清長先生動身好給他們送行,老門子突然從外面進來,通報說方星儀要找她。
這還是小妹第一次找到虞家,方星河聞之心里竟有些發(fā)慌,生怕家中出了什么事,當下也不敢再等,背起行囊跟著門子到了大門處,就見到一臉愁容的方星儀。
“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方星儀湊到方星河身邊抱起胳膊眼淚就下來了,“縣衙里派徭役了,我們家攤到兩個,是到房州修大渠,縣衙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祖母要讓大伯和星建阿兄去,大伯娘不肯,在家里又哭又鬧,說要讓星建去,那阿兄你也得去,阿耶說你不能去,他去”
方星河聽的皺眉不已。太平時節(jié)徭役中最怕的就是修大渠,活路極重不說時間往往也很長,更何況這次起徭還是到房州,人離鄉(xiāng)賤,誰敢指望房州官吏能對他們眼中螻蟻似的外州鄉(xiāng)民有多好?
依照往年的經(jīng)驗,這樣的徭役往往會死人,或累死,或病死,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每次都會有,實在是一等一的大苦差。
“能用錢雇人代行嗎?”,方星河問著的同時已在向老門子辭行,老門子苦笑著搖搖頭,他對方星河印象很好,因此也就很同情他的焦急。
對鄉(xiāng)野農(nóng)家而言,官府每一次起徭都是一道大坎兒,甭管是什么朝代,自有朝廷以來莫不如此。
“這次徭役太苦,村社沒輪上的誰都不愿去,阿娘說就算能找得到人,那價錢咱也給不起”
方星河想著方之廣終年泛著蠟黃的臉色,再想想他寡言少語的性格,莫名的有些怕,“不行,阿耶絕不能去,我跟方星建去,快回家”
兄妹倆急匆匆踏上回鄉(xiāng)路時,吳可思與李松溪已起身梳洗完畢并用完早餐準備動身。
去向虞清臣辭行的李松溪苦笑而歸后,車駕起行,直到大門口還沒見到方星河,始終撩著車窗的吳可思皺起了眉頭。
以她對方星河的了解,今天早晨他斷沒有不來送行的道理,“停!”
車駕穩(wěn)穩(wěn)停住,吳可思看向路邊垂首彎腰而立的老門子,“老丈可曾見方星河出門?”
方星河緊趕慢趕回到家,剛進大門就聽到正堂處隱隱傳來的哭嚎聲,囑咐方星儀把東西送回房后,他連忙去了正堂。
正堂內(nèi)一團亂,大房方黃氏一邊哭一邊將大兒子方星建的胳膊死死攥住,口中翻來覆去只是一個“不”字。
旁邊,方之葵不斷的勸著,直說二弟方之廣不能去,他要是走了,家里的田無論如何也照顧不過來。
方李氏黑臉而坐,方之廣站在她旁邊,“阿娘,你就讓我去吧”
方黃氏爆發(fā)了,空著的手一把薅住方之葵領(lǐng)口,“你個沒用的糟漢,我跟著你受一輩子欺負也就算了,還要把兒子饒上?我何曾說過要讓他二叔去了,我只要方星河去,我星建去得,他為什么就去不得?”
“我去!”方星河人未進門聲已先到,“我和星建去,大伯和阿耶都不能去,這樣家里、徭役兩頭都能顧上”
方黃氏看著大步而入的方星河,哭聲戛然而止。
“不行”,方之廣、方金氏異口同聲。
“我也不行,我兒去得你兒為什么就去不得?”
方星河正要勸阿耶阿娘時,正堂門口又有腳步聲響,三房方之仕喘著氣從外面進來了,方李氏見是他,急忙問道:“老三,你岳丈怎么說?”
歷來衙門起徭都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公正無私,有門路的總能躲過去,方之仕的岳丈是縣衙老書辦,自然就成了方家此時唯一的指望。
“新來的李明府有意嚴查徭役情弊,這次岳丈他老人家也幫不上忙”
方黃氏猛地站起來吐口就啐,“這次幫不上,啊,他哪次幫上了?你說,你們說?年年除夕走禮頭一份,天天掛在嘴上壓人,真到有事的時候屁用不頂。我不管,誰去我兒星建也不能去,既然老三你老丈人靠不住,那就你去”
“啪”的一聲脆響,方李氏狠狠一巴掌扇在方黃氏臉上。方黃氏先是一愣,隨即歪在地上呼天搶地,場面既混亂又凄涼。
扇完方黃氏,方李氏冷硬的目光掃視全場,“這次徭役,就方星建與方星河去,就這么定了”
“對對,星建和星河去最好,這樣家里的田也不耽誤。二哥,你就放心讓星河去,了不起我舍下臉面跟帶隊的官差說說好話,我好歹也是縣學(xué)士子,他們總要賣幾分情面吧,星河他們吃不了虧”
方金氏聽不得這話,正要上前駁方之仕,屋外有驚聞鑼聲驟然響起,是里正召集說事的信號。臉色鐵青的方李氏率先而出,眾人見狀急忙跟上,就連方黃氏都不例外,名字一旦報上去,那可就想改都難了。
里正就站在屋外的空場上,旁邊站著幾個皂服紅裹肚的公差,還有手拿紙筆的孫先生。
眼見人聚的差不多了,挺胸凸肚的公差頭子模樣人物不耐煩的一擺手,“趕緊開始,早點該錄的都錄了,我們好去下一里”
“趙副都頭稍待,這就辦,辦!”,里正作揖陪笑罷,轉(zhuǎn)過身已是一臉嚴肅,也沒什么廢話就開始登記各家起徭名錄。
很快到了方家,方星河不等眾人開口,搶先一步報出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去了阿耶肯定就不會去,至于另一個人是誰,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手捧托板的孫先生正準備落筆,周遭傳來一片“咦”的聲響,手上一頓扭頭去看,就見到八個矯健漢子護衛(wèi)著兩輛馬車緩緩從村口而來,其中當先的那輛簡直精致的不像話。
八個漢子明顯是精挑細選過的,不僅身高一致,就連胖瘦都差不多,面色冷肅,目含精光。
只一打眼,就這份精干與氣勢,莫說樂鄉(xiāng)縣,就是曾去過的襄州州城里也沒見過有哪個大戶人家能養(yǎng)得起這樣一隊護衛(wèi)。
再往他們騎的馬上一看,孫先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八匹馬無一例外全都是五花連錢,五花馬呀,八匹!老天爺,這要多少錢?
就這還只是護衛(wèi)所用,這份豪奢讓孫先生極度震驚的同時,也讓他的好奇心攀上了頂點,馬車里到底坐著的是誰?這樣的人物怎么會到這兒來?
在場的鄉(xiāng)人們感受跟孫先生差不多,他們或許看不出馬車的精致與護衛(wèi)的門道,但經(jīng)常逛騾馬市的他們太知道五花連錢馬的貴重了,一個連護衛(wèi)都騎著五花馬的人會是什么身份,他們想不出來,也不敢想。
“太豪奢了,樂鄉(xiāng)縣中何時出了這等人物我怎么不知道?”,方之仕的感慨中有著說不盡的艷羨,踮起腳探頭探腦往馬車方向瞅。
樂鄉(xiāng)縣公差副都頭趙振東關(guān)注的是護衛(wèi)們身上穿著的皮甲,雖說朝廷武禁放的很開,不禁民間百姓持有刀劍乃至是弓,但弩和甲卻是禁忌,護衛(wèi)敢公開著甲,且還是如此精良之物,只能說明主人身份必定極貴。
樂鄉(xiāng)縣什么時候來了這樣的大人物,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馬車距離人群十余步時停住了,當先的馬車中下來一個身穿石榴紅七破間裙的侍女,她一出現(xiàn),被這氣勢震住的鄉(xiāng)人們就發(fā)出“呀”的一片響。
看她的穿戴打扮,還有那容貌氣度,李財東家好拿喬的寶貝閨女跟她一比立馬就原形畢露。
方星河看到侍女,雙眉一挑,人就往前走。
“擠什么擠?這樣的人物豈是你能往前湊的,小心招禍”方之仕不滿的輕叱了一聲,見方星河不聽他,哼了一聲。
“碧玉姑娘,你怎么在這兒?”
碧玉嫣然一笑,福身為禮,“方公子!我正要找人打問你家在哪兒呢?我家主人要見你,快上車吧”
這番話周圍人聽的真真兒的,方之仕眉頭唰的吊了起來,看著就像兩個大大的問話,臉上表情卻是個驚嘆號;方黃氏等人面面相覷,方金氏都微微張開了嘴巴而不自知。
至于其他鄉(xiāng)人的目光剎那間往方家轉(zhuǎn)移過來,這老方家藏的夠深哪,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還有這么富貴的親戚故舊,果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只不過……他們這臉色怎么不對?
突然成為人群焦點的方星河自然能感覺出異常,因就沒與碧玉多言,徑直上了車,看到吳可思忍不住淡淡苦笑道:“吳師,你這陣勢也太大了,會嚇著人的”
吳可思往車窗外瞟了一眼,“那個小女孩是誰?”
看著急著往這邊來,又被阿娘緊緊按住的方星儀,方星河嘴角翹了起來,“我妹妹,黏我的很”
“真高!”,吳可思伸出手去招了招,轉(zhuǎn)過頭道:“為師即將遠行,你這唯一的弟子豈能無別,船不就岸只能岸來就船。怎么,出什么事了?”
方星河撇撇嘴,“吳師若不知道是什么事,恐怕還不會有此一行吧?看來我得多謝虞老伯了”。
虞老伯就是虞清臣家門房。吳可思脆聲一笑,“你現(xiàn)在學(xué)業(yè)正是吃緊的時候,又有考縣學(xué)的心思,哪有時間去服徭役?來,快上來!碧玉,請清長先生來說話”
方星儀怯生生的站在車門處,素來在家中都是小透明的她第一次被人如此關(guān)注,幾步路差點都不會走了,臉上羞紅的厲害。
看方星河伸出手后方星儀才上了車,緊緊拽著阿兄的衣襟,看了吳可思一眼后瞬即低下頭來。
“怎么了,為什么不敢看我?”
“姐姐……太漂亮了,扎人眼”
吳可思大喜,得意的挑了方星河一眼,探手從旁邊匣子里摸出一支金步搖就往方星儀頭上插。
金步搖是純金打造,不知什么鳥的形狀,眼睛及身上許多地方鑲嵌著各色寶石,步搖上綴有金鈴,稍稍一動就叮叮作響。
材質(zhì)已是珍貴無比,再瞅瞅精美至極的工藝和神韻,這東西的價值已不問可知。方星河伸手攔住了,“哪有十歲的孩子戴這東西的?要真是盡她的喜歡,倒是點心果子更實在些”
吳可思收回步搖,兩手一陣劃拉,諸多小木匣子一一打開,轉(zhuǎn)瞬之間方星儀面前就多了一堆顏色樣式各異的點心果子,車廂里也開始浮蕩起一股甜香味。
李松溪到了,人沒上車,就站在窗子外跟方星河打了個招呼。
“就他這點兒事,勞煩清長先生順手給辦了吧,我就不下去了,總不能真讓他去修渠”
李松溪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公差們所在的方向走去。方星河是知道李松溪的為人的,“會不會讓清長先生為難?”
“他是七品官身,到樂鄉(xiāng)公干本就有資格在地方調(diào)用四名夫子,指明調(diào)用你家也不礙著什么,放心吧,真要是不合乎朝廷法度的事,他是不會干的”
方星河放了心,也長出了一口氣,畢竟他也不想真的跑到房州修渠。
李松溪三兩下就辦好回來了,招呼方星河下車,“這次在你家征發(fā)了四個徭役,你阿耶和你伯父都算在其中,我剛也問過樂鄉(xiāng)起徭的規(guī)矩,若無大事的話,經(jīng)過此次征發(fā),你家三年內(nèi)當無徭役之苦,且安心耕讀吧”
方星河聞言大喜,深揖為謝。
“但我能做的也就僅此而已,莫說我只是個外任閑散官本就無權(quán)勢可讓你借,就是有,你也萬不可存了此念。少年奮發(fā),多歷些風霜未必就是壞事”
“學(xué)生謹受教”
“嗯”,李松溪滿意的點點頭,反身上車吩咐起行,方星儀也從車上下來了,緊緊摟著一包裹的點心果子,歡喜的眼睛都瞇到了一起。
吳可思從車窗探出頭來,引得看熱鬧的鄉(xiāng)人又是一片的嘖嘖聲,她卻渾不在意,低聲問向方星河,“時至此刻,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誰?”
“如果吳師愿意告知的話自然會說”,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如果不說肯定是有原因,我也不會強求。
吳可思笑了,一招手,“就這樣挺好。我雖走了,你可不能有絲毫懈怠之心,真要墜了師門的名頭,為師當日說過的話可不是頑的”
方星河一拱手,吳可思手又招了招后隱于車窗之內(nèi),馬車轔轔開始起行,直至去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