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仕考完后第一天,也就是方星河進(jìn)考場的這天,方家所有人該干嘛干嘛,家里的氣氛很輕松,到了第二天,輕松的氣氛開始無形中收緊,其實(shí)也沒人說什么,但所有人的眼神總是會不由自主的看向方之仕。
方之仕該吃吃該睡睡,要好生養(yǎng)一養(yǎng)苦讀后的虧虛,并開始憧憬到州學(xué)后的美好生活。
入州學(xué)通過州試后,或者參加山南道拔解以貢生身份進(jìn)京趕考,或者進(jìn)京入四門學(xué),而后經(jīng)由四門學(xué)入國子學(xué),只要能從國子學(xué)的率性堂順利畢業(yè),參加科舉也罷,入六部學(xué)習(xí)政務(wù)也罷,官身就有指望了。
美好的憧憬中,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早晨,還在睡覺的方星河被妹妹捏鼻子叫醒。
“干嗎?”
“阿兄,該起了,快點(diǎn)”
方星河睡眼惺忪的看了看窗外猶自灰蒙蒙的天,“這才啥時候,就起?”
“祖母要全家一起去給三叔看榜,你趕緊起吧,要不又該給阿耶甩臉子了”
兄妹倆是最后到飯?zhí)玫?,其他人都已坐的整齊,身上穿著只有年節(jié)時才會動用的體面衣裳。
方李氏往方星河身上瞟了一眼,眉眼有些耷拉,“吃飯吧,吃完就走”。
縣學(xué)門外,人頭涌涌,方家丁男圈著女眷奮力向前,費(fèi)了好大勁才勉強(qiáng)擠到八字墻邊。
分明已經(jīng)入秋,身上生生被擠出一身汗,方星河額頭上都開始冒汗時,縣學(xué)正門打開,教諭黃樸領(lǐng)著幾個雜役走出來刷糨糊張榜。
大紅榜單剛貼上,方李氏就開始問,“中了,可曾中了?”
方星河把榜單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看了一遍,心底長長一聲嘆息。
方之仕落榜了!
“說話,說話呀!”
方李氏攥著小兒子的衣袖猛搖,此時除了方星河外,方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方之仕臉上,等著他吐出“中了”那兩個字。
方之仕雙眼緊盯榜單,臉色由紅變白,越來越白,額頭一片汗往出蓋,口中也不回答,只喃喃自語,“不對,不對呀……”
目睹此狀,也不用他再回答,方家所有人都明白了。方李氏的身體開始發(fā)顫,方之葵與方之廣愁眉苦臉,方黃氏失望之極的臉上開始浮現(xiàn)冷笑,方杜氏跟方之仕一樣愣住了,方金氏一聲嘆息,伸手過來捏了捏方星河的胳膊。
僅僅半柱香功夫,方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方星河扭頭過來想看看方金氏到底什么意思,身邊人群里有人喊,“張榜了,第二張榜也出來了,快看”。
方星河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頭往第二張榜上看去,只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盯著榜單看了足有三秒,方星河轉(zhuǎn)身拉起方星儀,身子一閃擋在方之仕面前對方金氏道:“咱們回吧”
“回,回!”
方之廣在兒子的示意下強(qiáng)拉已經(jīng)僵住的方之仕轉(zhuǎn)身,方之葵則扶起了阿娘方李氏,人都已經(jīng)開始走時,好死不死的忽然有人憤憤聲嚷著:“這榜首的蘭若村方星河何德何能,居然位居小爺之上?”
蘭若村,方星河!
榜首,第一?
方家所有人霍然轉(zhuǎn)身,先是看向第二張榜單,隨即眼神都落到了方星河臉上。
“兒子,你來考試了,還考了第一?”
這是方星河極力想要避免的情形,可惜終究還是沒避過,在方金氏的逼問下只能盡量淡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句話都沒說,因?yàn)楝F(xiàn)在說什么都不合適。
方之仕僵的更厲害了,方杜氏“哇”的一聲號出來,“我要去問阿耶”,話音未落人已瘋了般往外擠,方金氏拉都沒拉住。
“我去看著她點(diǎn),你們趕緊回”
方家來看榜時意態(tài)昂揚(yáng),回去時卻是一路沉默,沒有人說話,唯有方星儀拉著哥哥的手總?cè)滩蛔〉膿u起來,按住又搖,按住又搖。
回到家,方李氏和方之仕直接回了屋,關(guān)門的聲音大的嚇?biāo)廊?,方黃氏冷笑不已,“方之仕是沒中,但星河考的可是第一,他就不是方家子孫?甩臉子給誰看?”
方之葵拉她,“哎呀,你就少說兩句吧”
“我說錯了還是咋?”,方黃氏的音量還提高了些,“第一呀,這要是放在別人家都不知道該高興成啥樣了,瞅瞅咱家,我都替星河屈的慌”
方星河一秒鐘都不想跟她呆一起,拉著妹妹就走,回到自家小院兒,方星河轉(zhuǎn)身抱住阿兄就開始跳,憋著笑拼命跳。
“行了行了,悠著點(diǎn),也不瞅瞅今天是個啥光景”,方金氏從外面走進(jìn)來,叫住方星儀不許胡鬧,自家卻沒忍住的狠狠拍了兒子一巴掌,捂著嘴笑。
悄悄慶祝的快樂持續(xù)了個多時辰,小院兒的門被敲響,伴隨著方黃氏的聲音,“星河快出來,虞家派人來賀你了”
方金氏房中,方之葵推門進(jìn)來,看看歪在榻上一動不動的阿娘輕聲道:“虞家派了個管事來賀星河,阿娘去看看吧”
方金氏沒動,臉朝墻道:“他來賀方星河,我去作甚?我身子不舒服”
方之葵一臉的為難,“阿娘你畢竟是一家之主,星河也是你的孫子”
方金氏猛地翻坐起來,“我拿他當(dāng)孫子,他何曾當(dāng)我,還有你們是一家人?這么大的事情說都不說,我身子不舒服,你是長子你去”
方之葵肩膀一縮,愁眉苦臉的去了,進(jìn)入正堂見方星河已經(jīng)到了,弟弟方之廣也已在座后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方星河起身介紹,又請方之葵上座后方繼續(xù)與老管事攀談?!斑@太貴重了,萬不敢受。蓬萊居士回來了?”
方之葵看虞家老管事旁邊放著一襲士子襕衫,觀其材質(zhì)分明是上等湖絲所制,襕衫旁邊是一封文房四寶,除此之外還有兩貫通寶。
這套賀禮沒有四貫錢無論如何也拿不下來,方家多少年沒收到過這樣的重禮了,方星河沒說錯,的確是太貴重了。
笑得很慈祥的老管事?lián)u搖頭,“家主這次去的是河北道,不到明年初春回不來。這份賀儀是走之前就安排下的,說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掙走,結(jié)果你直接考了個第一,后生可畏啊,金生閣的書畢竟沒有白讀”
虞清臣又走了!方星河腦海中瞬間出現(xiàn)了柳娘子的身影,不及說什么,老管事已起身告辭,賀禮推不掉,人也留不住,直說要回去看家。
方星河跟在方之葵與方之廣身后剛把他送走,門口處就見到伍芝芳顫著滿身肥肉而來,大老遠(yuǎn)的就吆喝,“縣試二榜榜首,方星河,你還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
來賀的伍芝芳身子沉,嗓音高,談笑之聲方金氏屋里都聽的清楚。
坐著敘談了一會兒,他還要看店告辭去了,這時畫舫船工老許代表柳娘子又到了,人剛坐下,就見本地里正陪著衙門里一個公差上了門。
皂服紅裹肚的公差道明來意,他是替無暇親至的趙副都頭上門送助學(xué)膏火錢的,膏火一貫,望方星河潛心苦讀,早日榮耀桑梓。
同行而來的里正早有準(zhǔn)備,待公差說完后也自拿出早就備好的五吊錢作為助學(xué)膏火,還絕不許辭。
方星河推讓不過只能收了,一邊請阿娘趕緊去沽酒買肉,在此過程中本村李財東等頭面人物相繼上門來賀,最后熱熱鬧鬧湊了一大桌,由方之葵與方之廣陪著吃了一頓酒席。
下午,同村鄉(xiāng)民及左鄰右舍陸續(xù)上門,禮都不多,但人卻是川流不息,不知冷清了多少年的方家陡然上演了一出門庭若市,方金氏與方黃氏在灶屋燒茶湯飲子手就沒停過,累是真累,但方黃氏愣是一聲抱怨也沒有,反倒進(jìn)進(jìn)出出笑臉迎人,做足了方家大房媳婦的場面。
窩在屋里的方金氏聽著外面不斷聲的熱鬧心中五味雜陳?,F(xiàn)在外面正在上演的家門興旺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場景,只可惜掙來這份榮耀的卻不是她想的那個人。
方之仕苦讀多年,考前也是信心滿滿,怎么就能落榜?
方星河才讀書幾天,居然就中了,還是第一!
鬧心,想不通,后悔,恨,諸般情緒在方李氏腦子里糾結(jié)纏繞,讓她腦袋嗡嗡的簡直要炸開。
悔自己以前對方星河太冷淡,恨小兒子不爭氣,更恨自己命苦。
三個兒子中老大忠厚的根本當(dāng)不起家,二兒子三兒子一個學(xué)武一個學(xué)文,最終卻是武不成文不就,一生心血居然白耗。
她畢竟是剛強(qiáng)性子,悔過恨過之后依舊咬著牙起身從屋后繞到了方之仕的小院兒,一把薅起縮在榻上眼神空洞的小兒子,“說,你還讀不讀?”
方之仕耷拉著頭,“阿娘,兒子不讀了”
方金氏心頭邪火一下子被拱起來,掄起巴掌扇過去,“啪”的脆響聲中,方之仕右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起來,“你就這點(diǎn)兒出息,你再說一遍試試”
“阿娘,咱家供不起兩個讀書人的”
方金氏愈發(fā)火大,“他說讀書不用家里花錢,到目前為止也真沒花過家里一文錢。對于他這樣的冷性子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方之仕摸著臉呆呆的看著方李氏,“什么?”
“他打心眼里就沒把這家當(dāng)自己家,他眼中只有你二哥二嫂和妹子,你不讀書,將來大房,三房指靠誰?你兒子指靠誰?”
母子倆的貼心話正說著,房門猛然被推開,方杜氏哭喪著臉從外面進(jìn)來。
方之仕剛問了一句“咋樣?”方杜氏哇的一聲就哭了,“我阿耶被衙門辭了,讓他回家養(yǎng)老”
方之仕最后一點(diǎn)渺茫的希望徹底熄滅后霍然站起,“嚎什么喪,天還沒塌下來,阿娘,我讀”
“好”,方金氏長出一口氣,“讀!”
招待完最后一撥鄉(xiāng)鄰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時分,方星河回到自己小院兒只覺比讀了一天書更累,方金氏指著那些賀禮道:“這些怎么辦?”
今天的賀禮加起來總值已經(jīng)過了十貫,方金氏高興的同時也為難。
“先放這兒吧,我明天入城一趟后再看”
“你可不敢亂花”,方金氏扭頭看了看方之廣,又道:“想著點(diǎn)兒家里”
方星河點(diǎn)點(diǎn)頭,“我明白”
轉(zhuǎn)天,方星河早早叫起了方星儀,方星儀揉著睡眼惺忪的毛毛眼看清楚阿兄后驀然道:“阿兄,你真好看”
方星河看看身上的湖絲襕衫,沒好氣的笑笑,“趕緊起,跟我進(jìn)城”
方星儀“啊”的一聲歡叫從榻上跳起來,沒過一會兒就穿戴梳洗完畢,見阿兄要去背裝滿了錢帛的背簍,當(dāng)即搶過,“阿兄你還沒我力氣大,再說哪有穿你這身衣裳還背背簍的,惹人笑話”
拗不過只能隨他,背簍上面用布蓋了,兩人出門進(jìn)城。沿途遇見的鄉(xiāng)人看到方星河總免不了眼前一亮,以前不怎么打招呼的人繞上幾步也要過來打個招呼,以前就打招呼的人更熱情了。
方星儀拉著阿兄的手臉上笑容就沒斷過,小臉上滿滿的都是驕傲與自豪,
出村入城來到雅芳齋,伍芝芳看著方星河嘿嘿直笑不說話。
方星河低頭看看身上,沒什么異常??!
“看慣了你穿粗麻的樣子,乍一綾羅綢緞加身,清俊中平添幾分貴氣,我都不敢認(rèn)了。當(dāng)初你要是穿這一身來,我可不敢留你作畫,付不起潤筆嘛”
“有事兒要到衙門去辦,不能不裝點(diǎn)裝點(diǎn)門面”,方星河聞言也笑,笑完說明了來意,在伍芝芳的指點(diǎn)下隨后又去了城中金店,將滿背簍錢帛換成了一副金步搖。
而后帶著方星儀來到縣衙對面酒肆,給方星儀點(diǎn)了三碗羊湯加兩個胡餅,著她安心在此慢慢吃,自己則去了對面縣衙。
“我想請見趙都頭”
縣衙門房,當(dāng)值公差上上下下將方星河一打量,什么都沒說,擺手道:“進(jìn)去吧”
方星河謝過入內(nèi),在雜役的指引下來到趙副都頭公事房外,恰見房中無人,遂出言請見。
趙副都頭從看著的案卷上抬起頭,見是他有些意外,招手命進(jìn)后笑問道:“科試場上得意,你正該在家熱鬧的時候,怎么有閑暇到我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