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最終在州學(xué)停住,州學(xué)已經(jīng)放假,專門用來安頓參加春社演禮的諸生。因各縣距離襄州遠(yuǎn)近不一,有負(fù)責(zé)此事的吏員宣布正式學(xué)禮在兩天之后,兩天內(nèi)先到諸生可以住州學(xué)也可以自行投親,吃飯同樣如此。
此言一出歡呼聲一片,很快作鳥獸散的上街去了。方星河跟同舍的蘭東海打了個招呼,見他只是悶悶的一點頭后便開始掏書,遂笑了笑自己走了。
出州學(xué)后邊逛邊打問,慢慢來到西關(guān)水門附近,這里是官府指定的花舫聚集地,無論晚上由水門而出后帶著客人到何處游河,白天都必須停在這里。
從看到第一艘花舫開始,方星河一路往前尋覓,走著走著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這里的花舫實在是太多了,目光所及便不下百余條之多;再則柳娘子的花舫位置太偏了,走了這么久都還沒找到,自己刻意找人已是如此,那些客人們能有多少耐心?
競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中位置停的那么偏,雖然還沒見著人,柳娘子在襄州的處境方星河已是一目了然。
又走了不短的距離終于看到那條熟悉的花舫,此地距離水門已是咫尺之遙,偏的都沒譜了。
操舟的依舊是船工老許,看到方星河,老人忙招呼他上船,只是那親熱的笑容里有著怎么也掩不住的苦澀。
小玉聞聲而出,待看清楚是方星河后興奮的跑過來拉著他袖子一通搖,又問樂鄉(xiāng)如何,又問他為何到州城。
方星河一一說了,說完問道:“柳娘子呢?”
“睡了!她已經(jīng)好久難得睡一個好覺了”,小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興奮散盡之后臉上露出了本不屬于她這個年紀(jì)的愁容。
“怎么,生意不好?”
“你是自己人沒必要瞞你,也瞞不住”,小玉伸手一劃旁邊的花舫無奈聲道:“是非常不好啊,現(xiàn)在全仗著娘子過往的積攢在苦苦支撐,再這么下去要不回樂鄉(xiāng)的話,怕是船都保不住了”
方星河的眉頭再度皺了起來,“這么嚴(yán)重?”
小玉苦笑著點了點頭。
在她的低聲訴苦中,方星河慢慢明白了花舫命懸一線的原因主要有兩條。
一則是競爭太激烈,本地花舫又難免欺生,這就導(dǎo)致柳娘子的花舫既攬不到新客,又失去了原本在樂鄉(xiāng)的熟客支撐,惡性循環(huán)越演越烈。
二則是柳娘子堅持只賣藝不賣身,她的容貌才藝在樂鄉(xiāng)當(dāng)然是出類拔萃,但到了天下有數(shù)的繁華之地襄州后優(yōu)勢就變得不再明顯,這種堅持就越發(fā)留不住客人,依舊是惡性循環(huán)。
回樂鄉(xiāng)肯定是不能回的,這個行當(dāng)就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若在襄州闖出了名堂當(dāng)然可以回,但以當(dāng)下的情況根本就回不去,柳娘子自己也必然不肯。
賣船更不可能,對于身在賤籍的女子來說船就跟家一樣,不僅是生計來源更是心靈歸宿,失船與破家無異。
更何況這條船還關(guān)乎著小玉與老許的生計,他兩人老弱孤獨(dú),沒了船以何為生?
小玉看著水門上陰沉沉布滿青苔的城墻,”早知道就不來襄州了,這里的人都太貪新厭舊,一點兒人情味兒都沒有”
“貪新厭舊?”
“嗯,方星河你也知道咱們娘子是靠才藝吃飯的嘛,但客人總要聽新聲,哪里有那么多新聲?曲子娘子還可以自己譜,唱的新歌詩從哪兒來?請人寫吧未必好的到哪兒去,根本唱不了幾次,還貴的簡直要吃人”
競爭一激烈,除非能有幾首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否則被迫推陳出新的速度必然就快,這一點古今如一。沒有代表作又出不了新,難免就是被淘汰的結(jié)局,這又是惡性循環(huán)。
小玉憤憤聲說完后又開始嘆氣,就相逢之后的這一會兒,她嘆氣的次數(shù)簡直比在樂鄉(xiāng)時一年都多。
方星河很不喜歡她嘆氣時的聲音和模樣,靜靜聽完,邊隨著船輕輕搖動邊舉起手在小玉面前招了招,“缺歌詩,小玉你難倒忘了我也是讀書人?”
“你?”
小玉扭頭看了方星河一眼,隨即放棄了,“花舫要的詩不是誰都能寫的,我見過幾個,也聽說了一些,人家都叫他們名士,方星河你才進(jìn)縣學(xué)多久,都不知道有沒有學(xué)詩,怎么行嘛?”
“行不行試試啊”,方星河對小玉的話不以為意,也不肯氣餒,“反正大家都閑著”
“哦,那等娘子起身以后再說吧”,小玉對試試毫不抱希望,隨口敷衍著答應(yīng)了一聲,認(rèn)為這事還不如柳娘子睡覺重要。
方星河笑笑,拿出隨身帶著的曲笛小心擦拭。
大半個時辰后柳娘子起了,見到方星河后雖然也高興,但神情間總是懨懨的,小玉為了引她開心說出方星河要作歌詩之事,柳娘子嗔了她一句,“瞎胡鬧,星河才讀幾日書,若寫的不好遭人嘲了,以后一到作詩就心怯可怎么好?”
方星河心中熱了熱,故作笑嘻嘻道:“我臉厚,無妨的,要不我先胡謅幾句娘子看看”
柳娘子無奈,“那你就謅吧,小玉,聽完切不可傳出去”
小玉點頭時方星河已在腦海中尋詩覓句,真到找時才發(fā)現(xiàn)問題,無論從形象,氣質(zhì)還有嗓音條件來看,更適合柳娘子的其實是詞。
見剛才還信誓旦旦要寫詩的方星河愣住了,柳娘子與小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搖了搖頭,正要勸不必勉強(qiáng)時,忽聽對方道:“要不咱們唱詞吧”
小玉“嗤”的笑出聲來,“咱們都是自家人,誰還會笑你不成,方星河你就不要再勉強(qiáng)了,很傻的”
詞最早出現(xiàn)于前隋,不是什么新鮮東西,也不受歡迎,唱的人少,寫的人就更少,且無一名家。唐朝的詩,詩的唐朝,詩的正統(tǒng)地位即便在花舫,在歌兒舞女間也不可撼動。
方星河見狀也不再多言,取過眉筆唰唰的錄了一首出來,結(jié)果卻引來小玉的嗔怪,“方星河你存心的是吧,明知道娘子不識字的”
方星河無語,索性直接棄了眉筆口誦道:
佇依危樓風(fēng)細(xì)細(xì),望極春愁,暗暗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qiáng)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什么意思?”
方星河從柳娘子身上收回目光看著小玉解釋道:“我長久的倚靠著高樓的欄桿,微風(fēng)拂面絲絲細(xì)細(xì),望不盡的春日離愁從遙遠(yuǎn)無邊的天際升起。
碧綠的草色,飄忽繚繞的云靄霧氣掩映在落日余暉里,默默無言誰能理解我憑欄獨(dú)倚的愁緒?
真想放縱疏狂的大醉一場,真?zhèn)€舉杯高歌時反而覺得更沒興味。即便日漸消瘦下去我終不后悔,寧愿為他精神萎靡容顏憔悴”
小玉聽完狠狠瞪了方星河一眼,哪壺不開你提哪壺,瞪完忙去看柳娘子,卻發(fā)現(xiàn)娘子早已癡了,口中喃喃著什么,眼淚就流了下來。
方星河見狀也有些悔意。不知為何剛才看著柳娘子時腦海中一想到詞,這首立時就蹦了出來,惟其如此,于她而言也就份外的扎心。
這是把她內(nèi)心最深處的創(chuàng)痛血淋淋撕扯開的節(jié)奏啊,自己終究是太殘忍了。
“換,咱們換一首……”
“哪里還有比這首更好的曲子詞?”,柳娘子臉上兀自掛著淚滴,“可有曲?那我自己來吧,小玉,取琵琶,你倆都出去”
方星河是被小玉推出來的,一出來就忍不住用拳頭捶,方星河自知理虧,陪笑認(rèn)打。
鬧了一會兒,小玉輕言細(xì)語道:“他回來了?”
方星河知道她說的是虞清臣,搖了搖頭。
小玉啐一口,“呸,永遠(yuǎn)不回來才好,害人精的偷心賊”
方星河無語。小玉悶了一會兒后忽然道:“你這首長短句可能會有許多人喜歡聽”
長短句乃詞之別稱,“為什么?”
“剛才在里面,聽你說完意思我心里都酸酸的,客人們都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越酸越喜歡。如果你的長短句連我都覺得心酸,他們得酸成什么樣啊”
呃,這還真是個強(qiáng)大的理由啊!
船艙里有聲聲琵琶傳出,先是一小片一小片散碎的音符,慢慢的連成段,直至最終成為一首完整的曲子,纏綿悱惻,情深如海。
方星河邊嘆息邊用心的記著曲子,夕陽西下時分,曲子最終完全成型。
柳娘子一遍遍反復(fù)彈奏,似在調(diào)適,更似在借抒心曲,當(dāng)又一遍開始時,方星河的曲笛加入其中,清越的笛音沖淡了過于濃烈的悲傷,卻多了幾分纏綿的深致。
曲笛與琵琶合奏三遍后,方星河收笛不奏,成了!琵琶隨之收音,船工老許的聲音傳來,“吃飯了”
吃完飯?zhí)焐寻?,旁邊花舫陸續(xù)掛起燈盞,映照出漸漸增多的尋芳客以及槳聲燈影中的河水,水門最熱鬧的時候到了。
位置太偏,不等客人來此往往就被前面的花舫給截走了,小玉看的又氣又惱,卻又無可奈何。
“把咱們的旗燈掛起來”
旗燈是花舫上最大的燈,每艘花舫上都有,但除了正當(dāng)紅的阿姑外其她人并不輕用,聲名寂寂卻還要亮字號,這是要招人恥笑的。
柳娘子的旗燈在樂鄉(xiāng)時天天高掛,自來襄州一次還沒用過。
小玉遲疑,方星河正色道:“事已如此不如一搏,聽我的,沒錯”。
小玉還拿不定主意,柳娘子的聲音傳出,“星河說的不錯,就聽他的”
高高的旗燈掛起來了,點亮小玉眼中光芒的同時,也引來周邊一片指指點點的笑聲。
“小玉,請娘子盛裝。許叔,在旗燈下為娘子設(shè)座”
方星河的聲音里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小玉和老許聞聲操辦,他們的動靜兒很大,沉寂已久的花舫由此多出許多生氣。
干著活兒,邊氣惱于旁邊花舫的指點,邊在心底浮現(xiàn)出絲絲希望。
看方星河這么自信,或許真的行?
沒多久,柳娘子盛裝而出,懷抱琵琶倚坐于旗燈下。人言看美人須得三下:花下、月下、燈下。柳娘子本就極美,盛裝之后復(fù)經(jīng)燈光暈染,就連日日伴著她的小玉乍見之下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娘子真美”
方星河也被驚艷了一回,看看嘲笑聲驀地小下去的旁邊花舫,向后一招手道:“許叔,上行!”
越往上地段越好花舫越集中,同時也就意味著下邊的花舫即便去也近不了岸,至少現(xiàn)在的時間肯定不成。
岸都靠不了怎么迎客上船?
老許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看到方星河肯定的眼神,才疑惑著蕩漿退船,隨即向上。
沿途,剛少了些的指點再度多了起來,嘲笑里夾雜著疑惑,這艘柳家花舫怕是窮瘋了吧,它到底要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