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臣家外，此前聚集起的青壯們興奮著還未散去，人群中有認識方星河的叫破了他的身份。
方星河笑著頷首還禮，卻見目光所及處眾鄉(xiāng)民們看他的眼神既好奇又尊敬，腳步前方的人群更是自覺分開道路。
如此禮遇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方之仕見狀解釋道：“他們都聽過你的孝道宣教，也知道蘭若村要被朝廷旌表為孝道之鄉(xiāng)全是因為你的緣故，星河你現(xiàn)在在樂鄉(xiāng)也算正經(jīng)的‘先生’了”。
哎呀，一不小心居然成名人了，再想到當時的過程簡直糟心，“縣衙就沒給表示表示？”
“嗯？”
“就是給咱家些好處啥的，畢竟蘭若村要真成了朝廷旌表的孝道之鄉(xiāng)，可是縣令實打?qū)嵉恼儭?p> “沒聽說”
方星河嘖嘖嘴，可惜了！
父子倆邊走邊聊說到了長生丹上，感慨噓唏之余，方星河就好奇阿耶最開始守門的時候就沒動心，那可是長生?。?p> “我活人活的好好的，長生干嘛，又不可能給你們每個人都弄顆吃吃……”，話說到這兒，方之仕想起黃九死時的慘狀，忙扭頭沖地上啐了口。
方星河聽明白了，心里暖的很，也不再就此多說，“趙都頭剛才走之前跟你說啥了？”
“說立了大功你又剛回來，放我在家休沐幾天”，方之仕頓了頓，“另外就是說要升我作班頭”
方星河興致大起，這多實惠啊，“阿耶，你武藝到底有多高，像剛才那樣的賊能打幾個？”
“今天兵刃不趁手”，方之仕說了一句后就不再多說，原本高興的神色里多出了沉重的緬懷。方星河見狀，再次熄了想要探問他舊日經(jīng)歷的心思。
十幾年了還是如此，看來阿耶當年經(jīng)歷的改變他一生之事著實不小。
說著走著，方星河發(fā)現(xiàn)數(shù)月不見阿耶方之廣的性格越發(fā)開朗了，最直觀的表現(xiàn)就是話比以前多，也不再是短句往出蹦，這讓他倍感欣慰。
父子倆各種話題都說，家里的，衙門里的，張家私學的，不知不覺間說到方星儀，方之廣一臉的為難，“你妹子最近鬧著要跟我習武”
方星河眼睛瞪大，“嗯，她適合？”
“看她的骨架和力氣都是練武的好苗子，只是一個女兒家，真練上了將來嫁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方星河自動腦補出一幅方星儀拎著個弱雞男人摔打的場景，“嗤”的笑出聲來，“肯學都是好事，讓她練，至少總能防個身”
“那你阿娘那兒……”
“我去說”，方星河話出口才反應過來，阿耶行啊，這都變得會打埋伏了。
一路說著回到蘭若村，剛進村口，幾個半大小子看清楚方星河后撒丫子就跑，沒過多久里正就來了，后面跟著一隊明顯是倉促間湊起來的鑼鼓班子，敲敲打打在前面做引導。
再然后滿村人都出來了，站在村道兩邊對方星河行注目禮，陣勢跟后世里領導下鄉(xiāng)檢查似的。
方星河別扭的很，“里正，這是……”
“你可是咱村的大功臣，不迎不行啊”，一臉興奮的里正湊到方星河身邊，“咱村旌表的事情差不多了，這事一定村里就能免三年的賦稅徭役，說起來闔村男女老少都得承你的情，迎你，應當！之廣，你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方星河推拒不得只能生受，踩螞蟻似的回到家，方金氏看到他眼圈立刻就紅了，方黃氏滿臉放光，方星儀興奮的很，只是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往身上貼了。
這才幾個月功夫，妹子就長大了！
這一天及隨后的兩天方家著實是熱鬧的不堪，不斷有人上門，不斷有人來請吃酒，上上下下都累的夠嗆，但家中那股子勃勃向上的興旺卻讓人甘之如飴，累也累的甘心。
三房沒再鬧什么幺蛾子，就連方李氏也對方星河有了難得的好臉色。
家里好歹熱鬧完了，方星河如釋重負的來到縣學，沒想到把縣學又驚了一回。
縣學士子揚威州城，考張家私學不中不惜以雜役之身留校偷師，而后在錄事參軍的巡查中一鳴驚人，不僅力壓那些入門弟子，論孝之言更獲全州宣教。
看看這經(jīng)歷，嘖嘖，那個縣學少年不渴望，不向往？如今故事中的主人公載譽學成歸來，老生班無論熟悉不熟悉的都上來打個招呼，新生班更不得了，一幫子團上來嘰嘰喳喳東問西問，眼中滿是崇拜的小星星。
上課時，黃教諭進來看到方星河愣了下，欣慰的笑了笑沒說什么。課程結(jié)束將他單獨召到了自己房中。
“中午就跟我一起吃，也好說說話”，黃教諭吩咐完雜役，示意方星河坐下后問起了他在襄州的情形。
方星河照實說了，黃教諭靜靜聽完，對張柬之為何不肯將方星河納入門下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肯收你為徒，又讓你聽他講經(jīng)，孟將先生這弄的是什么玄虛？”。
事涉張玉池不好說，又關(guān)涉著李松溪，但只是揣測不能說，方星河因只能沉默搖頭，“我亦不知”
黃教諭想來想去想不出個頭緒，搖頭作罷時嘆息聲道：“張家《三禮》舉世皆知，你只學了《禮記》就走實在是可惜，少年人終究氏欠缺耐性，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想學都學不到”。
方星河讀書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科舉出仕改變生活處境，從沒想過要做學者。只是這話可不敢說給黃教諭聽，遂只能低頭受教。
“罷了，回來就回來吧，好生準備準備參加今年的縣試”
方星河聞言愕然，“教諭，《五經(jīng)》辨經(jīng)我只學了《詩經(jīng)》和《禮記》……”
黃教諭一擺手示意其不必再說，“這個我自然知道，我是讓你試試，只當進場見見題也好”。
原來是下場觀題刷經(jīng)驗，就像后世的真題模擬，這個倒的確很有必要。方星河應聲答是。
雜役送來了飯菜，除了多出一尾魚外，黃教諭跟學子們吃的一樣。
開始吃飯，黃教諭問起了周博文的情況，他在張家私學可謂是得意高弟，方星河在介紹中尤其著意說了他為自己解惑之事。
果不其然，黃教諭聽的很欣慰，既欣慰于周博文的表現(xiàn)，更欣慰于他能與方星河在學業(yè)上互幫互助，不負同窗之誼。
周博文說完是蘭東海，黃教諭說到他氣的筷子都放下了，他實在不明白這個最看重的弟子怎么會從張家私學鎩羽而歸，這可一點都不像他會干出來的事。
“這個……學生也不知其原委，或許是不適應吧”
“沒出息！”，黃教諭恨聲而罵，激動的筷子差點戳到方星河臉上。他越是如此，越暴露了他對蘭東海深摯的師生之情。
恨之深是因為愛之切，可惜蘭東海在正常的年紀被青春狠狠撞了一回腰。
雖然這話不能跟黃教諭說，但方星河真心覺得蘭東海的這一點小挫折沒什么大不了。
“不說他了，吃飯！”
吃完飯謝過后告辭，方星河去了趟雅芳齋。
伍芝芳依舊是老樣子，彌勒佛似的身材，終年不離手的家傳秘制茶湯飲子，“呦，這不是方小名士嘛，都宣教全州的人物了還來我這小店，這可真是貴足踏賤地，蓬蓽生輝啊”。
“既然都名士了，那我這潤筆伍東主是不是也該給漲漲？”
“你還畫？”，伍芝芳臉上的喜色就像夏天的閃電轉(zhuǎn)瞬即逝成了一副苦相，咬牙作色道：“每幅漲十文，再多我愿意買畫的可不答應”
“伍東主口口聲聲的名士合著就只值十文錢，罷了，十文就十文”
兩人相視一笑，伍芝芳隨后問起了虞清臣。長生丹、黃九是這幾天城中最大的新聞，也難怪他關(guān)心。
此事親歷者眾，瞞不住也沒必要瞞，方星河就把他不知道的情況說了說。
伍芝芳聽完不住口的念“無量壽佛”，心有余悸道：“大半個月前就有傳言說蓬萊居士得了仙方煉成了仙丹，好些人跑到虞家莊看熱鬧，都說蓬萊居士家有云蒸霞蔚的異象和仙丹異香，樂鄉(xiāng)怕是要出仙人了。
后來又有傳言說仙丹不可輕服，需要沐浴齋戒七七四十九日，現(xiàn)在看來還真虧了這齋戒，要不然……無量壽佛，只是可憐了蓬萊居士二十年心血一朝成空，難怪他會如此難過”。
大段說完，伍芝芳深深一聲嘆息，“蓬萊雖好，長生無路，奈何，奈何！”
隨后方星河作畫時他依舊不住長嘆，也不知究竟是在嘆虞清臣，還是在嘆長生。
兩幅畫畫完，方星河看了看依舊掛在墻上吃灰的水墨山水后告辭而去。
回到縣學荒園，數(shù)月未居的荒園已是雜草叢生，用了半個時辰打掃完畢，方星河看看園子再看看當初琴聲傳來的那面墻搖了搖頭。
荒園依舊，但彈琴的人短期內(nèi)怕是見不到了。張玉池如今要操辦私學雜務，自不可能再來樂鄉(xiāng)常住。
由此想到兩人的相識、相交，以及前幾天的辭別，方星河嘴角油然浮現(xiàn)出一縷笑意。
在唐朝有一個琴笛知音的女性友人，這可一點都不唐朝。
許久無人居住的小屋內(nèi)再度亮起了燈火，方星河的生活也回歸到了縣學常態(tài)，上課、畫畫、做功課，平淡的日子里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夏去秋來，一年一度的縣試之期到了。
縣試日的蘭若村方家一如去年，早早起身，換上平日舍不得穿的衣裳，吃過朝食后全家總動員的去給方之仕送考。
過去的這一年方家的變化體現(xiàn)在今天就是全家人的衣裳明顯光鮮了不少，更時新的樣式，更好的料子都絕非去年可比。
沿途碰到早起的鄉(xiāng)鄰，招呼寒暄時語氣的親熱同樣不是去年可比的，這些東西方家人都能感受到，也讓方李氏再度深深看了兒子方之仕一眼，不盡之意盡在言外。
縣學門前也如去年般熱鬧，時間到，縣學大門開啟，方之仕進考場時的步伐少了幾分去年的輕狂，多了些方星河以往不曾見過的沉穩(wěn)。
“行了，就送到這兒吧”
方之仕說完，見方星河還相跟著往前走，眉頭一皺道：“你……這是……？”
“我也要考試”
方之仕茫然的回頭看了家人一眼，“胡鬧，簡直是胡鬧，你《五經(jīng)》都沒學完考什么？”
“下場觀試，教諭讓參加的，你不走？那我先進去了”。
方之仕看著方星河邁進大門的背影，心里莫名的“咯噔”一跳，隨后咬咬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