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災(zāi)

　　涪江河一岸伴山，一岸平原，勤勞善良的川西人民自古以來棲息于此，慷慨而廣博的大自然提供了無盡的資源，農(nóng)人耕種，漁人打魚，獵人狩獵，人們生于斯，長于斯，大多人也死于斯，一生數(shù)十年，緊靠這一片天地，雖無蘇杭之繁華，卻也少了塵世紛爭的煩惱。

　　顧大郎領(lǐng)著鄧朝陽主仆二人，漫步于涪江河岸，腳下是將要成熟的稻子，一眼望去，似乎不見邊際，但只瞧著便讓人心生滿足。鄧朝陽身后仆從難得顯露出一絲情緒來，他彎腰將稻穗放在手掌，似乎要數(shù)一數(shù)這一根穗上能結(jié)出幾粒谷子來。

　　鄧朝陽幼時每年夏天，也總隨著母親到鄉(xiāng)下避暑，但那時家中管教甚嚴(yán)，哪能如今日這般細(xì)細(xì)觀賞莊稼，駐足河岸，微微涼風(fēng)吹來，雖在七月酷暑的時節(jié)，居然也叫人感受到一絲涼意，他不禁笑著道：“坐看世事逐流水，閑聽雅音忘懷憂，顧小弟好興致啊?！?p>　　顧大郎聞言，卻只長嘆一聲，蹲下身子用手劃了劃水，有些悲傷道：“大哥是朱門貴子，焉知我等凡夫俗子的煩惱？這幾日小弟每日與村中耄老請教，今年這天氣怪得緊，你瞧這風(fēng)，吹得人心里發(fā)涼呢？”

　　主仆二人不明其意，都臉上怔怔望著顧大郎，顧大郎也沒指望他二人能明白，便又解釋道：“再過幾日，這稻子便該熟透了，眼瞅著便是收獲的日子，但這兩日天氣急轉(zhuǎn)直下，似有暴雨的征兆，鄧大哥，若是天不佑人，只怕今年遂州府要欠收了?！?p>　　鄧朝陽出自官紳世家，聽顧大郎此言，感受尚不真切，但他身后那仆從卻深知沒糧的可怕，當(dāng)下也不顧及，出口問道：“以顧公子之言，今年蜀中要餓殍滿地不成？這可如何是好？”

　　顧大郎忙笑著回道：“這位大叔，您這話也太過悲觀了。一來這等惡劣的天氣或許只沾染一縣一府之地，二來民間老人及官府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官必有察覺，自會做相應(yīng)的準(zhǔn)備，再者蜀中自秦漢以來，便是天府之國、魚米之鄉(xiāng)，想來官倉中必存有不少往年的救濟(jì)糧，因此倒是不必太過擔(dān)心。”

　　那仆從聽了，這才松了口氣，只道：“但愿能如公子所言?！?p>　　“只是即便到時真有官府救濟(jì)，卻又哪里比得上自家收成好？自來求人不如求己，求人時低人一等，頗遭白眼不說，我等鄉(xiāng)民，向來安分守己，每日殫精竭慮、辛勤勞作，眼瞧著這收成付諸東流，哪能甘心？現(xiàn)下只好暗暗祈禱上蒼憐憫世人，不叫人間平添怨氣。”

　　顧、鄧二人，原是灑脫磊落之輩，這時也不免心憂黎民。三人話到這里，哪還有什么高清闊論，放眼望去，綿綿不盡的金黃色莊稼實(shí)在叫人擔(dān)憂不已。

　　不多時，三人便回了私塾，用過午飯，所幸鄧朝陽憋著勁沒嫌棄飯食粗陋。午后見過村中幾位老人，幾人便要忙著回城。算著日頭，這幾日顧青梧即將啟程趕往成都府，因此此次便隨著鄧朝陽一行同回縣上，他心里更琢磨著過幾日仍與鄧大公子同路才好。

　　老學(xué)究將家中余錢收拾一番，又向里長借了五兩，一股腦兒交給了兒子，滿目深情道：“青梧我兒，今次再考，家中切莫擔(dān)憂，只需一心應(yīng)試，定不要辜負(fù)老父幼子，家中只等你捷報傳來?！?p>　　顧青梧接過銀子，比接過一座大山還要沉重。他自幼學(xué)詩書禮儀，卻天賦才情欠佳，如他這般庸庸碌碌，只怕終身難有作為。他并非貪逸惡勞之輩，但年年花著家中大把的銀子，卻也沒學(xué)出個名堂來，心里實(shí)在愧疚老父老母，妻兒老小過著拮據(jù)的日子，偏他半點(diǎn)忙也使不上，如何算得大丈夫？

　　顧大郎在一旁，生怕老爹心里壓力太重，便偷摸兒對著老爹道：“爹爹，今次院試，量力而行便可，咱們顧氏耕讀傳家，一代定比一代強(qiáng)，您老不要忘記還有兒子，他日待兒子給您考個舉人、進(jìn)士回來，終究如您所愿?！?p>　　顧青梧聽了此言，心下大慰，他長年不在家，從前不覺得兒子這般貼心，這兩次相見，但覺兒子似乎一下長大了不少，不僅知事了，更能頂?shù)冒脒吿欤櫦矣駱涑蹰L成矣。

　　待得顧青梧走后第二日，村中幾個年紀(jì)較長、經(jīng)驗頗豐的村老便糾集了一村男丁，開會討論，趁著這兩日雨點(diǎn)兒還沒落下，便將稻子先收一些，雖說現(xiàn)下還沒盡熟，但總比盡虧了好。

　　村里幾個年紀(jì)較輕的，如二牛之輩，總抱著僥幸心理，心下頗不愿意，但耐不住村老威嚴(yán)，仍是勉強(qiáng)應(yīng)了，也就磨磨蹭蹭跟著拾掇了一方小田，哪料到才收了二日，這蓄勢已久的大雨便嘩啦啦下了起來。

　　這場雨一下起來，便沒個節(jié)制，一連七八日，直到村外涪江河河水漲到了村口處才漸漸停了下來。村里兩家屋基較淺的，甚至沒挨過來，眼瞧著往日溫馨的屋子倒了大半，只好擠住在村中祠堂的偏房里。

　　又歇了兩日，待河里水位漸漸回退，幾個年輕力壯的去瞧了外間土地，已是一片狼藉，村里哀鴻片野。

　　顧大郎這幾日不聞清脆的讀書聲，倒是不習(xí)慣了，但這樣的時節(jié)，哪家還有興致送小孩來私塾呢？老學(xué)究也停了課，顧家原有五畝水田，佃給村中農(nóng)戶，每年收些糧食，也盡夠家中二人吃食，外加他收得不少束脩，故而一家人緊巴巴尚能勉強(qiáng)度日。

　　如今收成沒了不說，連私塾也停了，偏頭幾日為了給顧青梧湊盤纏，還向里長家借了五兩銀子，家中一無余錢，二無余糧，老學(xué)究每日心憂此事，不多時便病倒了。顧大郎忙請了村里何郎中來瞧，只道是憂慮過度，心病還須心藥醫(yī)，故只開了兩副藥，收了二十來個銅子兒便罷。

　　老學(xué)究見自家這一病，又費(fèi)去不少錢，只急得滿嘴長泡，顧大郎心知祖父病因，只好勸道：“爺爺，您老不必心憂銀錢之事，孫兒如今長大了，已能夠給家里掙錢了。人說大難之后必有大福，接下來您老便好生休養(yǎng)，瞧孫兒如何帶著咱們家走向興旺?！?p>　　雖如此說，但顧大郎空有一身本領(lǐng)，在這偏僻的山野之中，又如何施展得開呢？幸而沒兩日既有縣上的官吏到村中傳話。原來，這幾日大雨，不僅將農(nóng)家田地毀壞，便連那十余年未曾檢修的六七條官道也因之?dāng)嗔藬?shù)處。

　　所幸這場雨波及不廣，只在遂州府、保寧府等聊聊數(shù)地肆虐，以天府之國的積蓄，尚有余糧救濟(jì)災(zāi)民，不至于如中原腹地一般，但凡大災(zāi)，大多賣兒賣女，家破人亡。只頭些年，江南布政使曾推行一套以工代賑的救災(zāi)之法，頗見成效，因而如今推而廣之，全國效行。

　　這任遂州府知府乃是個實(shí)干的官員，他早在大雨之前，便召見農(nóng)官，又遍訪境內(nèi)耄老，先已得知遂州府恐有暴雨之厄。其時，他便已檢查了三大倉，但見得里間頗有余糧，便不慌亂。待得雨停之后，當(dāng)即上書了四川布政司衙門，請求減免本府賦稅，又提了開倉放糧及重修官道諸事。

　　四川布政司這里得了折子，也不拖拉，只二日間即回允了遂州府的請求，饒是如此，知府大人仍在府中大罵了一頓，稱是布政使衙門里倉鼠橫行，諸官員不辦實(shí)事，官僚甚雜，繁文縟節(jié)，不顧民生。他卻不知，遂州府乃是此次受災(zāi)縣府之中，最先得到回應(yīng)的一處，其余華陽、保寧等地，大都等了七八日才得回信。

　　這些事，顧大郎自是不知，他只知縣上傳令，每戶至少得出一位男丁，隨派修繕官道。顧大郎聽到消息，知每日管飯不說，還得一斤糧送往本家，當(dāng)即便報了名。但那差役嫌他個子矮小，身子也弱，且尚不滿十五之齡，便不欲搭理，所幸里長在旁遞好話道，“官爺，這顧家也是可憐，如今家中只得一老一幼兩個男丁，他父親在外趕考，尚不得回，這孩子孝順，又讀過些書，自愿替老祖父受苦，您活菩薩一樣的好人，便收了他吧。”

　　接著見這差役仍自不答，心知這人是想著好處，但如今顧家窮得響叮當(dāng)，哪還有銀子用來賄賂，便又接著勸道：“他父親在青巖書院進(jìn)學(xué)的，這次只怕有八九分把握能中秀才，將來顧氏滿門都會感謝您的。”

　　差役聽得此言，只道青巖書院里求學(xué)的要么非富即貴，要么便是身負(fù)才學(xué)，這幾者他一個也惹不起，若是真這么回事，那確實(shí)不可過分刁難，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顧大郎過了。

　　顧大郎千恩萬謝，這才隨著里長回了家中，將消息遞給了老學(xué)究，老學(xué)究自不愿寶貝孫子吃苦，忙強(qiáng)撐著要起身，口中故作不屑道：“你這孩子自小體弱，前些天病才好，哪里受得了那般活罪？哼，快快跟老夫去勾銷了那筆差事，還是換了老夫去，你少添亂，在家安心讀書比啥都強(qiáng)?！?p>　　顧大郎忙將之按住，只道：“爺爺你也忒小看孫兒了，孫兒好歹讀了幾年圣賢書，去了那里若是不能尋摸個輕松差事，那不是給您老丟臉了？再說您老在外干活，孫兒窩在家讀書，又哪里能夠安心，爺爺?shù)曳判?，有孫兒在，咱們顧家必然興盛，將來定要整個天下都傳遍咱們顧家的名聲?！?p>　　老學(xué)究聽到這話，簡直比吃藥見效得多，心情一下舒暢不少，只覺得孫兒越加知事，不僅孝順，且志向遠(yuǎn)大，他窩囊了一輩子，但眼見賢子賢孫在后，只覺萬事足矣。

　　顧大郎生怕老學(xué)究不允，又不停勸道：“爺爺，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孫兒遲早要去見識風(fēng)霜的，您老總不能一直替孫兒抗著重責(zé)，這些遲早都得孫兒自家來?！?p>　　費(fèi)了好一陣唇舌，老學(xué)究終于還是應(yīng)允了此事，只是仍自嗚咽著、委屈著道：“大郎啊，你這般小便要操持家務(wù)，是你祖父無能啊……”

　　因時間緊迫，顧大郎當(dāng)日便收拾了被褥，又備下了一套碗筷，直如饑民一般，隨著村中七八十號人浩浩蕩蕩往縣城以南的官道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