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七八日雷雨過后,道路濘泥,偏帶頭的差役又催得緊,眾人只得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前行。顧大郎兩世為人,何曾受過這般活罪?好幾次都差點(diǎn)跌倒在地,所幸同行的傻牛替他背了行李,又不時拉扯,這才避免丟臉。饒是如此,待得到了地方,他仍累得直不起身子來。
因是大雨連日沖刷的緣故,往日還算平整的官道如今早沒了樣子。書院村并其余七八個村子負(fù)責(zé)的是一處滑坡掩埋的道路,據(jù)管事的所言,此處直有七八里長,因不可改道,故需得將淤泥運(yùn)走,重新加固路基,工事頗為艱巨。
顧大郎一行好不易找了個能遮風(fēng)擋雨的山巖下,剛放下行李,還沒來得及休整,便被差役喚到一處,由著管事的分配了任務(wù)。這時候各村村民尚未到齊,但管事的指望著早日開工,也就早日竣工,便先安排著部分活計,有運(yùn)料的、鋪路的、采石的等等不一而足。
因前期需得大量清淤,故而大半人都分得了這個活計,這時候路上行不得牛車,淤泥還得人一擔(dān)一擔(dān)擔(dān)著運(yùn)走,顧大郎瞧了瞧掛在扁擔(dān)左右的兩個籮筐,只嚇得兩股打顫,這兩筐裝下來,少說也得百來斤,他一文弱書生,哪里扛得動?
當(dāng)夜睡在山野,殘存的暑氣不再使人煩躁,倒是耳邊蚊子嗡嗡嗡的聲音著實叫人難以入眠,顧大郎熬到下半宿,好不易有了些睡意,伴著身邊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才剛閉眼,便聽見外邊吆喝,“趕緊起來了,用些早飯便干活去,別偷懶,快起快起?!?p> 揉著發(fā)黑的雙眼草草吃了幾口饅頭,便被催著收拾家伙事開工。傻牛這時候倒是聰明了起來,他見顧大郎沒個精神,便時時跟在他身側(cè),以防照應(yīng)。
兩人拿了扁擔(dān)籮筐,排著隊等著前邊挖泥的村民裝土,沒幾時即到了顧大郎面前,他將籮筐擺好位置,那村民見他年輕,又是個細(xì)皮嫩肉的,便只嘆了嘆氣,土才裝了一半,便道:“好了,趕緊走,別擋著后邊的人?!?p> 顧大郎低頭謝了謝,忙將籮筐擔(dān)起,雖只得半框泥,但也非他所能承擔(dān)的,只不過兩趟來回,他便累得氣喘吁吁,兩肩更是火辣辣般疼得不行,但邊上巡邏的差役、管事,時不時來回查探,由不得他休息片刻,總算熬到午時開飯,他已累得一步也走不動,幸而傻牛替他打了飯,狼吞虎咽幾口吃了,正要歇息,便聽見前邊吵鬧聲傳了過來。
“我們這一上午來來回回,擔(dān)著個二百斤的擔(dān)子,哪像你們這般輕松的,但只挖挖土、松松地,哼,叫老子來,別說半日,便是一百日也不叫半聲苦。”
緊接著有人回嘴道,“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若非我等好心只給你裝了半框,你哪有這般輕松?像我等這樣一刻不停的干活,費(fèi)力還不討好,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說什么?可敢再說一遍,好啊,你小子這是想要和你老子比劃比劃了,”自然吵鬧聲一起,便不會輕易停歇,眼見得幾個脾氣較大的便要動手,忽然外間一個響亮的聲音響起,“住手,誰敢鬧事?想吃板子不成?!?p> 聞聽得這聲音,頓時一伙人偃旗息鼓,各自聚成一團(tuán),互相低聲謾罵起來,約莫盞茶功夫,便又聽得管事差役上來催人干活。
顧大郎面色大苦,只好帶著傻牛協(xié)同村中幾個相熟的長輩抱成一團(tuán),別的人如何吵鬧他們不加理會,只在小集體里互幫互助,默默干活,既不嘩眾取寵,也不落于人后。顧大郎每日偷閑,又給小集體里幾人打打氣、加加油,說些玩笑話、小故事,如此數(shù)日,便又有十來人加入進(jìn)來。
顧大郎也漸漸習(xí)慣了身上疼痛,他口才上佳,年紀(jì)又小,為人知禮不說,更是耕讀人家,故而頗得身邊人照看,這兩日活計倒是輕松不少,但整個鄉(xiāng)民間的氣氛卻越來越詭異。
原來,這幾日有兩三個村子里的人抱成一團(tuán),極度排外,但凡上工時與人稍有齷齪,便立即上升到兩個村子間的斗爭,因此其余村子不得已下,也都漸漸聚攏一起。
各村間時不時互相使個絆子,私底下干上幾仗,活計進(jìn)展立時緩慢下來。因顧大郎初時便約束村子眾人不得與人發(fā)生糾紛,即便有人挑釁,也都忍一忍暫時揭過,是以書院村除寥寥數(shù)人外,其余倒還算清凈。
這日,兩個村子又因運(yùn)料時裝土過多,互相鬧了起來。因邊上沒差役管教,故而漸漸鬧大,也不知是誰帶頭扔了一團(tuán)泥,砸在另一方領(lǐng)頭那人面上,登時兩方人轟然干到一起,大打出手,待得差役來時,已有七八人見了血。
那差役臉色鐵青,他不問對錯,當(dāng)場即恨恨罵了起來,“好啊,你們這兩個村子的混蛋可是全不給老子臉面了,哼,那也別怪老子不留情面,各自三日的糧食可就免了,如有再犯,直接報與大老爺,全部鎖進(jìn)牢子里吃皇糧去?!毖粤T,留下兩方人面面相覷,罵罵咧咧走了。
兩個村子里的人聽了這話,各自急得不行,倒在地上痛哭哀嚎的幾人更是哭將起來,“這可如何是好?家里三日沒糧,豈不是要命?”有些人家上工的勞力多些,雖不懼?jǐn)嗉Z三日,卻也不免為同鄉(xiāng)著急。
顧大郎見其中受傷的兩個正是頭幾日于他有過恩惠的,便忙請了村中一個腳力快的,往縣上請大夫來,又上前道:“眾位先別擔(dān)心其他的,且先顧著眼下受傷的有無大礙?”
幾個性子急的聽了,忙上前便要將人扶起,顧大郎立時疾走數(shù)步,喝道:“切莫魯莽,他們恐怕傷到筋骨,不可隨意搬動,以免造成二次傷害。”言罷,這才上前一個一個詢問病情,見輕傷的,便請了本村長輩扶到邊上陰涼處歇息,若是把不清傷勢的,便讓人原地照看。
眾人見他年紀(jì)雖小,儀表卻甚佳,大多愣在當(dāng)場,好一會兒,待見他行事井井有條,便又高看一眼,有不認(rèn)識的,立時問了旁邊人,“這位小兄弟是誰?瞧著倒是不凡,怎么也來受這份罪?”
當(dāng)即便有人答了,“這位是書院村的顧大郎,家中三代讀書,自是不比我等莽漢?!北娙寺犃?,知是書香門第,更加高看一眼。但朝廷向來看重讀書人,秀才即可免二人徭疫,為何顧大郎不顧勞苦,仍來受這份罪過,不熟悉內(nèi)情的仍是一頭霧水。
顧大郎見圍觀的眾人大都亂了方寸,兩方相斗的村民更是沮喪不已,當(dāng)即心有不忍,喝道:“大家各自忙去,難道真不想要今日的糧食了么?”說到這里,又語重心長地對適才相斗的兩方人道,“你們也都忙去吧,好生干活,待得晚間,咱們一同再去求一求差老爺們,好歹把這處罰給免了去?!?p> 眾人聽他如此說,雖心下惶惶,卻也只好照辦,各自祈禱著晚間差老爺們氣消了,家中老母幼子嗷嗷待哺,可不能斷糧啊。
眾人卻不知如今幾個差役們也都愁眉苦色。負(fù)責(zé)此處官道休整的乃是刑房的兩個吏員,一個姓張,一個姓劉,手底下各有四五個胥吏任其驅(qū)使。原本這修修補(bǔ)補(bǔ)的活計并非他二人本職,怎奈今年這暴雨實屬二十年未見,不僅多處官道斷廢,并且涪江河堤、縣城城防等大多工事也都各有毀壞,工房里幾個人哪里足夠支應(yīng)?
無奈只得各房吏員一起出動,他二人手底下沒個經(jīng)事的老人,平常抓捕犯人、打探消息還勉強(qiáng)應(yīng)付,這主管施工,分配活計的差事卻是萬萬不能,初時二人只道時日久了,這些鄉(xiāng)民自能互相磨合,到底交付差事便了,不料竟是鬧成了這個局面。
幾個候立的胥吏大氣不敢出,立在一旁,心下各自埋怨,原本那處地頭該是某某某監(jiān)守著,如今鬧出這般大事,大家卻跟著一起倒霉!總之,互相推諉,誰也不愿擔(dān)責(zé)。
那張姓吏員年紀(jì)更長,身材頗為高大,卻面白無須,一臉病態(tài)似的,見底下一眾人不發(fā)聲,便冷哼一聲道:“你們一個個平日里耀武揚(yáng)威,自吹自擂,老子只當(dāng)多么了不起,現(xiàn)如今卻連幾個鄉(xiāng)巴佬也管教不好,哼,老子要你們幾個何用?若是上頭怪罪下來,我二人自是討不了好去,你們也都別想好過?!?p> 原來,本府知府周大人蒞臨各縣檢察工事進(jìn)展,臨縣一處城防為圖進(jìn)度,特意加快工事,一時不察之下,竟有兩個農(nóng)夫被磚塊砸死,兩家婦孺也不知哪里得了知府的行程,竟是堵在路上跪求大老爺做主。
周知府大怒之下,不僅縣令大老爺受到了申斥,底下幾個負(fù)責(zé)的吏員更是直接革了差事。這消息一傳出,頓時各縣風(fēng)聲鶴唳,原本各位吏員老爺們只需在縣上做好自家本職工作,即可豐衣足食,哪想到這場災(zāi)事如此之大,波及之廣,直令各縣差役們叫苦連連,不由得深深憤恨老天爺無事生非,著實可惡。
偏偏張、劉二吏負(fù)責(zé)的這處官道進(jìn)展本就大大的滯后,如今又鬧出這事,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生生做了出頭鳥,給了別人話柄么?他二人適才只露了一面,呵斥鄉(xiāng)民罷手便離了去,即是不愿鬧大此事,雖說口稱斷糧三日,那也不過威脅罷了。
待得晚間,用過晚飯后,二吏正要起身回縣城家中,這時卻聽外間手下叫嚷聲,“你們要造反不成?”心下大駭,對視一眼,俱都恐懼不已,忙起身推開帷帳,只見外間立有百來個鄉(xiāng)民,大都苦著臉,眼巴巴朝著自家望過來,幾個胥吏堵在前邊,不讓人靠近。
當(dāng)下張姓吏員提了提氣,大聲吼道,“你們這是干甚?誰帶的頭?要造反么?”他二人隨身配有短刀,言罷便將短刀抽了出來,刀光霍霍,驚得眾人心下一縮,身子退了半步。
顧大郎因白日里舉動頗得人心,這時便被兩個村子里人請來說和,他原是不答應(yīng),怎奈這提議乃他口出,他若不來如何了得?磨蹭良久,終究跟著過了來,但一見刀光,心下立時砰砰亂跳,這時代殺人可沒那許多講究,他定了定神,好一會兒才不緊不慢道:“小生書院村顧家大郎見過張爺、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