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霽,未誤北風入夜,吹得院中枯木作響,明燈懸晃。竹塤音聲渺渺,連同主人一齊作壁上觀。因著章貞呵斥,秦謝二人皆一時分神,謝昭不察秦九出手過重,肩上生生挨了一掌,被逼退至庭中老樹下。他踉蹌站穩(wěn)抹去嘴角血絲,不由朝門內嗤道:“趙小光,你說你們中原人重禮節(jié),原來便是如此待客之道么?”
秦九守在章貞門前,銅墻鐵壁一般,厭煩極了他一口一個趙小光,怒道:“你擅闖人寢房,又何曾是知禮之人!”
都說仇敵相見,分外眼紅。這倆少年人先前并未相識,更不必說有什么仇怨,今一日卻緣著章貞,相看礙眼極其。謝昭譏笑道:“你這野夫,是她什么人,我找她,干你何事?”
秦九教他這么一說,倏然又雙手握緊,目含戾色。白日里章貞已介紹過他二人身份,這登徒子豈會不知。此時再質問他是何人,不過是借此譏諷他多管閑事罷了。可不論他是她什么人,那都是他與她之間的事,怎會輪得到一個外人在這說三道四。是以,他終是一時少年意氣,存心說道:“我倆自幼一處長大,少小無猜,情深意厚,自是要相互扶持,容不得你一個外人來此撒野……”說話間,忽聽身后門“吱呀”一聲,是章貞穿好了衣裳出來。秦九一下噎住,面上通紅,住口再沒了聲。章貞笑向謝昭作揖道,“是我?guī)煹苊笆?,我給阿昭賠罪。秦九不知輕重,阿昭可有傷著?”
謝昭抱臂倚在樹旁,斜眼看她,輕描淡寫,“我腿疼?!?p> 章貞臉上笑意頓了下,回頭使喚秦九道:“秦九,去請醫(yī)師來?!?p> “我沒傷到他腿?!鼻鼐爬∷氖滞?,解釋道。他確實生氣對方一進院門就直奔章貞寢房而來,但也并未真心要傷人。否則章貞第一個要和他翻臉。
章貞點頭,拍了下他手背以示安撫道:“我知道,你去罷?!?p> 有枯樹枝自風中凋落,教謝昭握在手里不肯放。他隱在樹下似笑非笑看章貞,滿眼嘲弄。說不清是在自嘲還是在嘲人。故人自別后,一襲白衣單薄照舊,卻已非舊時孤身只影,隱姓埋名忍辱負重求君垂憐。朱明兩輪,重相逢之怡悅與酸楚,只有心兒知月兒知。她可會知?
文德十九年季夏,他自山中狩獵歸家,聽人說阿姊在湖邊撿了一個將死的少年回來。阿姊素常喜歡鉆研草藥,于醫(yī)術上卻不精通。又是個男子。阿翁奉上諭進京不在家,他怕醫(yī)出了什么事對阿姊名聲不好,于是抬腳就趕去了阿姊院子。
那人一身污泥混著斑斑血跡正濕漉漉亂糟糟躺在床上,身上裹著的破爛衣裳已經污穢得看不出原先底色,頭發(fā)不知幾月未洗梳生銹打結如衰草,慘白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時時滲出血來,除了一雙還算有點光亮的眼眸,模樣瞧著比路邊最落魄的乞丐還不如。阿姊好心上前欲要替其查看傷勢,那少年卻不知好歹,猶如一條受驚發(fā)瘋的惡犬,骨碌一下坐起來狠狠攥住阿姊的手往外甩不讓阿姊靠近。
那一年他正好十四歲,常年騎馬練箭打獵,力氣比一般少年要大許多。見了此狀,未多想就抬腳朝少年心窩踢了一腳。那少年立時吃痛,松開了阿姊,捂著心口躲在床榻一角警惕又凄惶地望著他們不語。
阿姊責他魯莽,溫聲安撫了少年好大一會。那少年躲在角落都不為所動。時值邊境騷亂,他在一旁越打量,越覺其可疑,猜其不是流亡的逃犯就是北地派來的奸細。于是他以男女別途作借口,讓阿姊和小侍女把藥留下,由他來替此人先清理上藥,便把她們哄了出去。
他可沒有阿姊那么好心,他倒想要確認確認那少年身上傷處來歷。于是關上門后,便直接上前粗魯?shù)貙⑷死介角澳槼拢皇峙ぷ∩倌甑母觳?,一手去扒其衣裳。那少年比先前反抗阿姊還要激烈許多,固執(zhí)地掰住他的手指差點將其折斷。他疼得來了火,一把揪住那頭發(fā)給了少年臉上一巴掌,“刺啦”一聲就將其衣裳撕爛,后背剝了個精光。他氣昏了頭,率先的是映入眼簾的是少年如雪一樣白的后背,然后就是上面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與蠟油蜿蜒到腰部與手臂,上面?zhèn)谝呀涢_始潰爛流膿,整體看下來幾乎沒有一塊好肉。手段慘烈可怖至極。令他看得心驚肉跳,頭皮發(fā)麻。
“何人傷你至此?”他將那少年如木偶一般翻轉過來,問話。卻見其眼中有淚無聲淌下。他慢慢地松開了手,但直至他目光往下,待看清其上半身,那皮破肉爛的胸前……才猛然大驚失色,連連后退幾步撞到了柱子上去。他連忙懊惱地拍了下腦袋轉過身去。
他沒想到阿姊撿回來的竟是一位女子。一位遍體鱗傷的女子。
“對……對不住?!彼硨χ蛩饕镜狼?。嘴巴不聽使喚,有些結巴,只會說這一句。
他根本不敢回過頭去再看她。等了好一會兒,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抵是她拿被子裹住了身子。
爾后,聽到她說:“我本是良家女,因家中遭逢禍事,被人騙賣至花柳場,百般折辱,九死一生險逃貴地。萬望郎君能善心垂憐,容我在此將養(yǎng)幾日。待傷勢好些,我即刻動身離開,絕不給貴府添任何麻煩。倘使他日有幸與家人重聚,定會寸草銜結報答郎君恩情?!甭曇羲粏‰y聽,像是許久未開口說過話。
也罷,也罷。亂世之中,人命甚至不如草芥。終歸是一個可憐女子,就算是細作,那也是為人所迫,受盡凌辱至此。留下她一條命,日后小心提防就是。他冷靜下來,如是想。
她卻以為他不應,伏在地上朝他叩首行大禮。令他后來,知她身份時,月下徘徊處,每每想起,胸腔中便百端交集,痛楚無從言說。她那樣高情遠致明媚英姿一女子,本該華冠麗服居于云上,竟一朝不慎教人摧殘踐踏至污泥里,伏首跪拜在他面前,卑微乞求他可憐。他謝昭又是什么東西呢?是他有眼無珠。
他叫她起來,丟了藥給她。她請求他:“我一孤身女子漂泊在外猶如雨打浮萍,因無從自保,故扮男子之狀掩人耳目,還請郎君勿與他人說?!?p> 他應下,道:“你且放心?!比缓筇右菜频碾x開了阿姊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