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章臺地自古有之,蜂窠巷陌處也已存上千年。賢文里頭說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世上光鮮落魄人,一旦脫下衣裳,省去修飾,終不過是落在那點男女破事上。納妾蓄姬的,嫖妓養(yǎng)童的,誰也不比誰高貴高雅到哪兒去。但是臺面兒上,人們又皆是君子模樣,滿口仁義道德,勸伊從良,說儂遵禮,笑后來者之流為洪水猛獸,不可相謀。
大雪紛飛,馬車轔轔滾動向前,路上早起的行人不慎滑倒栽了一跤。同居岐山春秋數(shù)載,秦九又豈不明白章貞,是以哪怕心疼她一夜未合眼,也不曾出言相勸,只徑直驅(qū)車往練兵臺去。
練兵臺大半新軍一早見外頭下了大雪,都在帳中睡著尚未起來。章貞著人吹號角喚他們起床列隊操練,各帳中一時哀號聲連連,眾人不情不愿地慢騰騰起身穿上鎧甲,只有些混不吝脾氣壞的仍蒙著被褥罵罵咧咧并不動彈。拖拖拉拉大半個時辰,到得場上點罷人數(shù),章貞一言不發(fā)立在地上一身白袍快要與雪與天地融作一起。
幢主惶惶不安將軍書名冊雙手捧過來,章貞看完,鳳眸波瀾不驚,環(huán)視新軍,片晌,高聲說道:“某知眾位日日練武備嘗辛苦,亦不忍苛責。然北塞戎人對我大梁城池虎視耽耽久矣,數(shù)十年屢屢來犯,殺燒搶掠,無惡不為。我等既受君命,食民之祿,則護國守民,地義天經(jīng)。此為其一。戰(zhàn)場廝殺,鐵馬金戈,刀槍無眼,君不見古來沙場征戰(zhàn)白骨萬千,幾人落淚幾人團圓。眾位今一日因為下雪懈怠,明一日由于降雨松散,豈知他時兩軍作戰(zhàn)天公就會垂憐,不降雨雪,不下風雷乎?”雪花簌簌,章貞之問擲地有聲。軍中眾人目視腳下,一時鴉雀無聲。
章貞上前一步,順勢拿起掛在一旁的環(huán)柄長刀插入雪里,以此宣誓:“章某不才,奉命而來,惟愿傾囊相授,身先士卒,枕戈待旦,與眾位風雨同舟,盡忠報國,共安黎民,共建功業(yè)。不知眾位愿意否?”
“好?!闭仑懺捯袈淞T,便聽戰(zhàn)鼓聲雷動,有人響應(yīng)。側(cè)眸瞧去,也非旁人,原是徐茂不知何時從鼓兵那里奪了鼓來。他僅著中衣,兩只袖子卷到臂膀上,露出精壯的手臂,赤著一雙腳一邊在雪中大笑,一邊有節(jié)奏地擂鼓。
漫天大雪,有徐茂這個輕俠少年郎帶頭響應(yīng),軍中頓時士氣大漲。章貞之言,古往今來帝王將相未必講得就少,雖頗有鼓動人心之意,但亦是發(fā)自肺腑之語,此情此景之下,家國大義的情懷,建功立業(yè)的壯志,出人頭地的向往,這些數(shù)千年經(jīng)久不衰高門寒士、富貴下僚們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共同的人生抱負,如何又不盤桓激蕩在練兵臺每個軍士的胸中。眾人豈有不愿,連王敬都自不必說,出身高門,又有幾人甘心庸碌,遂也是第一個持起長矛高呼道:“我等愿意隨章校尉盡忠報國,共安黎民,共建功業(yè)?!北娙艘嚯S后手持長矛呼應(yīng)起誓道:“我等愿意追隨章校尉盡忠報國,共安黎民,共建功業(yè)。”不消片刻軍中嘹亮聲音響徹云霄。
章貞感激地朝眾人重重施了一禮,又朝徐茂施了一禮,而后向幢主道:“今日未到練兵臺習(xí)武者,煩請各位隊主再親自去喊一遍,若仍執(zhí)意不來,想必他們志不在此處,將來上戰(zhàn)場也不過是多添幾家可憐人,便令其領(lǐng)了軍餉歸家去罷?!?p> 幢主應(yīng)道:“諾?!?p> 如此一番,金陵城練兵臺這新征的軍隊軍紀逐漸嚴明起來,章貞日后再發(fā)號施令,無有今日缺到之事發(fā)生。
江南的大雪,來得快,走得也快。裴自流一覺醒來,裹了衣裳開門,石階下的雪在晴好的日頭下已經(jīng)化得所剩無幾,放眼望去,只余屋頂?shù)那嗤呱线€留有薄薄一層雪色,昭顯著冬天的蹤跡。正逢秦九拿著一枝梅花打庭院走過,惹裴自流注目,奇道:“師弟這是從何處折梅?”
秦九作揖,道:“滄浪坡所折?!?p> 裴自流不解問道:“師弟返而復(fù)往,花自傲雪,凌寒暗香,人人可賞,為何折之?”
秦九低頭看花,花靜悄不語,他答道:“人雖眾矣,但花亦繁矣,若我折這枝,未遇知音,難免寂寞。不如與一人賞矣?!?p> 與一人賞矣。饒是裴自流于情之一字再不開竅,見慣了師弟各種故弄玄虛,也恍然繞過彎來人家大費周章是折來送與師妹討師妹歡心用的。于是點頭“哦”了一聲,道:“那你放小光屋里去吧?!鞭D(zhuǎn)身回房,驀然想起他那未過門的妻,不知她愛花否?
待到一日練兵結(jié)束,秦九仍駕車來接章貞,章貞負手走到半途,忽被人叫住:“章校尉?!闭仑懲O聛恚厣硇柕溃笆烙?,還有事么?”
徐茂幾步并作一步跳上來一把攬住章貞的脖子,露出一副笑臉,熟稔地道:“無事,無事,只是我有個好地方,章校尉可一起去?”
這般私語,自不可能是什么大雅之堂。章貞問道:“不知世英所說是何處?”
徐茂得意一笑道:“集香樓?!倍蠊室庵饬苏仑懸幌?,“傳聞?wù)滦N灸憧墒莻€中行家,可別推辭說你沒聽過此處?!?p> 章貞也不避諱,笑道:“世英說的哪里話,我自是聽過,都說集香樓的馮五娘子能歌會舞,琴棋精通,又若仙子入凡,風姿婉約,惹人愛慕。只是今日太過不巧,我已與人有約在先,不好失信,改日我再約世英同去一睹芳容如何?”
徐茂握著章貞的手:“好,好,那可說好了,等章校尉得空,下次咱們一起去?!北緛硭幸烧仑懶鹿偕先?,會假裝清高,不屑與之為伍,故以此試探。沒想到其為人確實八面玲瓏,葷素不忌,伸手不打笑臉人,很好相與。
章貞回去后,沐浴更衣,左右不見人來,她撐不住歪在榻上打盹,叮囑秦九來了貴客便叫醒她。誰知睡得正沉,忽被門外的打斗聲驚醒。章貞起榻,開門見卻不是旁人,正是秦九與所來貴客打起來了。裴自流坐在庭前悠然吹塤,也不知道上去拉架。
裴自流不管,章貞也不想管,扶額喝了一聲:“練兵臺場地寬闊,要打去練兵臺打去?!绷R罷,踢上門回到榻上,外面終于消停了下來。
章貞頭疼地躺在榻上,渾身困乏卻又再難以入眠。雙手枕在腦袋后面,偏向門口,余光瞥見案上插著一枝待放寒梅,在燈下枝影淺淺橫斜,似有清香淡淡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