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領著秦九與裴自流上得樓閣,章貞與翁信已是琴罷酒歇,二人正在窗下煮酒談論江南各郡縣地志。霜氣冰寒,倆人席地端坐,說到興起處,也不嫌冷凍。幾上靜置的樽酒往外冒著縷縷熱氣。不知誰家公雞難寢又喔喔啼叫幾聲,徹底打破新一日的拂曉。
章貞循著開門聲郎朗一笑道:“古有曹阿瞞與劉玄德煮酒論英雄,今有我與奉約兄夜半煮酒以待君來。適才觀之金陵天象,殘月隱去濃霧漸起,晨來必雪,現(xiàn)濁酒尚溫,二位能飲一杯無?”
房中燈細,秦九一身玄衣掛劍,劍眉星目,瞧著與昨晚沒什么分別。獨裴自流白袍底上多了些污泥,想是梅花林游賞時不慎沾染。裴自流搓手跨步屋內(nèi),跪坐在幾旁端起酒杯笑章貞道:“小光你何時學會夜觀天象,不如替我觀觀哪日娶親大吉?”章貞當真含笑望向窗外,秦九上前一步關了窗子,伸手貼下她手溫,隨口問道,“怎么也不關窗,冷不冷?”
“不冷?!闭仑戫樖謱咨暇崎着c他,仰頭笑說。而后,同裴自流又道,“鄙人不才,掐指一算,師兄娶喬家女郎過門,應是無日不大吉?!睅兹私灾切趴诤?,不由大笑。無有再提及滄浪坡的刺客。罷了,裴自流拍案道,“若真是如此,等來年春日,我就寫信請父親去會稽傳帖?!?p> “好?!闭仑懪d起,替他舀酒,“這杯酒就提前祝師兄與嫂嫂美佳偶鸞鳳和鳴,賢伉儷鶼鰈情深?!?p> 裴自流一飲而盡:“但愿承小光你吉言。”當著秦九,章貞未再貪杯。稍事歇息后,四人下樓回去。堂倌門口相送,章貞拱手道,“東家事忙,我?guī)兹瞬槐愣嗟龋埨喜畮兔D(zhuǎn)告東家,在下改日再來登門拜會?!?p> 堂倌打躬笑答:“是,老奴自當轉(zhuǎn)告,天將欲雪,路面潮濕,還請幾位貴客多加小心才是?!?p> “多謝老伯提醒?!闭仑憥兹祟h首告別。
巷中開始稀稀落落飄下幾顆鹽粒子,被風吹到人的衣袖上。馬兒草料吃飽,正相互間耳鬢廝磨。馬背上裝書簡的布袋眼看搖搖欲墜。章貞向翁信說道:“這些書奉約兄費盡苦辛找來,待會淋了雪豈不可惜,還是先移到馬車中罷?!?p> 翁信應下,去解布袋。章貞躬身欲上馬車,身后有人口氣不善叫住她道:“趙小光?!?p> 章貞回目望去,水云居門前少年人廣袖云袍,雙手背后,看著她滿面不快。反倒是他身旁站著的那一位年輕郎君,衣袂飄飄,朗目疏眉,瞧向人時雅人清致。
章貞笑問他道:“阿昭,你忙好了?”
“我不是說讓你等我回來再走?”謝昭幾步走到她跟前,不滿地說道,“總是這樣不請自來又不告而別,你自己說,當年惱你是江湖騙客,我可曾有半分冤你?”
章貞與他作揖賠笑說道:“這回可真是冤枉,因不知你何時才能忙完,我?guī)兹嗽诖司玫榷嘤胁槐?,加之一會還得去練兵臺教練新軍,故才先走一步,欲待你閑時再來敘舊。哪想正好教你撞上?!?p> 謝昭冷哼:“什么叫正好教我撞上?”
風雪吹起車廂簾幕,馬鳴蕭蕭,秦九撫了下紅鬃馬頭上的毛發(fā),不耐煩催促地章貞道:“你還走不走?”
“哪里來的野夫,與人說話如此粗魯!”聞言,謝昭這才打眼掃過章貞身后的秦九。兩人隔著章貞相視對方,眼中皆是對彼此的不悅之色,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秦九抬手就去握劍柄,眼看即刻就要劍拔弩張。
裴自流在一旁上了馬。這九州四海,兩個性烈難搞的人遇到一起,章貞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是以不露聲色踩下秦九的腳之后,看見翁信提著書簡過來,真是如救命稻草一般,忙就要伸手去接,卻被秦九率先一把接了過去,扔進車里,頓時竹簡碰撞聲嘩啦直響一片。章貞痛心疾首道:“秦九,你好歹也輕點,這些可都是珍藏了數(shù)十年的孤簡,奉約兄好不容易才借到?!?p> 秦九冷冷撇她一眼,背過身拉著韁繩不作聲。
翁信在一旁替她幾人解圍道:“無妨。只是天已平明,小光你還要往練兵臺去,不如趁著雪小早些回去罷?!?p> 章貞向謝昭拱手道:“讓阿昭見笑了,這位是我?guī)煹芮鼐?,脾氣一向不大好,還請勿怪。我看阿昭你的貴客還在門口等候,莫要使人久等。我如今就住在城南長干里,你今晚若得空,我便擺好酒飯等你移玉寒舍一敘,不知可否?”
謝昭這才作罷,一臉不高興道:“那我晚上去找你?!彼鞘遣欢饲槭拦手耍思颐黠@偏向師弟,他又能作何,他自己不過也是仗著當年在西川對她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恩情罷了。
待到馬車拐出巷口不見,謝昭才轉(zhuǎn)身往回走。門口,雅人清致的郎君,拱手朝他含笑道:“世子,在下也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鹽粒子逐漸變成鵝毛,大雪越下越緊。翁家宅邸就置在金陵城中,距水云居不算太遠。與翁信作別后,章貞伸腿靠著車壁繼續(xù)假寐,腳下踩到不知什么東西,睜眼仔細去看,才發(fā)覺是根遺漏的書簡。應是秦九扔進來時散落下的。煮酒談天時得知翁信近來專門整理各郡縣地志,馬車未駛出多遠,章貞索性讓裴自流先行,與秦九掉轉(zhuǎn)馬車給他送去。
馬車行至翁家門前,秦九拿了書簡去敲門,因著雪大未讓章貞下來。章貞坐在車中,便聽見翁青山扯著喉嚨在門內(nèi)斥責翁信道:“荒唐,真是荒唐,你說你跟在那小浪蕩子后面瞎湊什么熱鬧,她章貞在上京城那樣的名聲,你竟還敢同她一起去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要是傳出去,你,你不想著走正道,這日后的前程是要還是不要……從小我便當你是個讓人省心的,我請先生教你識天下學問,教你知禮義廉恥,好指望著你替咱們翁家光耀門楣,現(xiàn)在倒好,現(xiàn)在倒好,仕途還沒著落,竟先光耀到風月作坊里去了,你見過哪個清白人家會去那種腌臜地方……”
地上已經(jīng)見白,秦九哐當哐當?shù)那瞄T聲打斷了翁青山的訓斥。翁青山大概是真氣昏了頭,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朝門外沒好氣地吼道:“誰???”
秦九放下門環(huán),回道:“我?!鄙倌曷曇舨慌酝?。
翁青山聽出來人是誰,怒火暫歇,忙著家中僮仆開了門,九殿下果正立于門前。翁青山顧不上整理儀容拍落身上飄灑的大雪,急急行禮道:“不知是九殿下光臨蓬門,有失遠迎,請九殿下恕罪。九殿下快請進屋里?!?p> 秦九道:“來給令郎君送書簡?!彼聪蛭绦牛绦耪谠褐兄敝惫蛑?,只露個背影。
翁青山忙顫顫兢兢雙手接過去。秦九轉(zhuǎn)身離開,修長身影在雪中停頓了下,道:“這世上不單只令郎一人金貴,還望翁府君日后言語自重?!?p> 翁青山望著少年挺拔后背,頓時羞紅了老臉,拱手囁嚅著答道:“唯?!?p> 章貞掀開車簾,喚道:“秦九,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