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下午,沈孝儒接到單位領(lǐng)導(dǎo)打來的換班電話,說有個同事家里要辦白事,沒人值班,想讓他去頂幾天,沈孝儒二話沒說,當天下午就收拾行李搭車去單位接班了。夏冰站在汽車站臺上,看著沈孝儒乘坐的長途汽車越走越遠,有些落寞地撅起了嘴,明天是她的生日,可沈孝儒剛才走的時候,竟連提都沒提起。
家里靜得可怕,夏冰坐在書桌前,心煩地看著堆在桌角的一摞書,第一次覺得有點看不下去。祁震消息這兩天發(fā)得極少,間隔時間也很長,雖然內(nèi)容仍是毫不敷衍,卻大大減緩了兩人交談的進度,這讓已經(jīng)習慣了之前聊天頻率的夏冰很不適應(yīng)。晚上七點,祁震發(fā)來一條消息,夏冰很驚喜,即刻回了,可她等了幾個小時,看完了半本書,直到睡前也再沒等到祁震的回信,莫名其妙地,夏冰第一次感到委屈和生氣:這個人到底怎么回事?難不成就是在故意試驗自己的耐心?
夜里刮起了北風,清早的天烏泱泱的云朵密密地擠在一起,天色十分昏暗,以至于夏冰起床時以為天還沒亮。她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看回信,可手機的信息欄里空空如也,夏冰失望地撇了撇嘴,不高興地把手機扔在了家里。
上午風幾乎停了,可天空的云卻越積越厚,烏青的顏色,好像老天爺故意繃著臉正跟誰過不去。夏冰一路步行走到奶奶家時,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半了,走進巷子里,就看見熟悉的紅色的大鐵門敞開著,門口停著一輛半舊的三輪車。
夏冰好奇地瞥了一眼那輛車,沒見過。她走進院子,習慣地叫了一聲奶奶。
堂屋的紗窗門推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探出頭來,看見夏冰笑道:“你怎么來啦?快進來,你九斤叔來了!”
夏冰皺了皺眉,還沒想起來是誰,就被奶奶拉進了堂屋里。
爺爺正陪著客人坐在圓桌邊,紅漆面的桌子擦得锃亮,桌上擺著一盤瓜子,一盤香鹵花生,還有兩盤桃酥類的糕點。
“小冰,這是你九斤叔?!蹦棠陶f著,給夏冰搬了一只板凳來。
夏冰看了一眼來人,是個年輕男人,極其枯瘦,瞪著一雙巨大的圓眼睛,嘴吧半張著,粗大的舌頭頂在嘴邊,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夏冰。
夏冰被看得心里發(fā)怵,便沒有坐,只是站在奶奶旁邊,勉為其難地沖來人點了點頭。
爺爺不高興地瞥了夏冰一眼,罵道:“沒規(guī)矩!怎么不叫人?”
奶奶見狀連忙接話道:“哎呀,她這幾年上學都不在家,哪見過九斤呀!”說著拉住夏冰的手,把她按在了凳子上。
那男人看著夏冰,嘴巴張了幾張,含糊不清地對爺爺?shù)溃骸斑@個,這個,就是小冰,啊,冰?”
爺爺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地剝著花生。
男人咽了口唾沫,突然笑起來,對著奶奶手舞足蹈地說:“我,我,認不出來,認不出——來”
夏冰看見他畸形的手指和晃動的動作,不禁微向后躲。
爺爺朝他擺了擺手,抓了一把剝好的花生遞給九斤道:“吃著,你剛才說給人家看店?你怎么看???賬能算得過來不?”
九斤聽見爺爺?shù)膯栐?,立刻又轉(zhuǎn)過臉去,盯著爺爺,手舞足蹈地道:“會,我會,算得過來,”
夏冰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管看誰都是瞪圓了眼睛,說話時很費勁,有時候口水都會淌下來。
“老板說,說,我,沒算錯,我,沒算錯——”九斤重復(fù)著,像個小孩一樣張著嘴大笑著,他側(cè)過頭去看夏冰,把爺爺剝給他的花生捧了一把放在夏冰面前,可他顫抖著放不穩(wěn),夏冰尷尬地看著幾乎全要滾落的花生米,只好伸手擋在桌邊。
奶奶笑著插話道:“我們九斤就是厲害,能看店了,老板給你多少工錢啊?”
九斤立刻舉起僵硬的手,伸著五個指頭回答:“四——四百,四百。”
奶奶抿嘴一笑,夸獎道:“好,有出息,等著啊,我去給你做雞蛋面?!?p> 九斤看著奶奶,激動地連連點頭,“好,好,雞蛋,雞蛋,面?!?p> 夏冰看著他說話時噴出的口水,不禁向后躲了躲,連忙起身,跟著奶奶走到外間的廚房里去了。
堂屋里不時響起九斤的聲音,他嗓門大,卻說不清楚,夏冰和奶奶開始還聽著分辨,后來也覺得費勁,索性一邊干活,一邊聊起天來。
夏冰幫奶奶打了四個雞蛋,看奶奶撿了兩個大西紅柿,洗好切丁,做好面鹵,然后又煮了整整半斤龍須面。奶奶拿了個大大的不銹鋼洗菜盆,擦干凈,把所有的面和鹵都倒進去,然后對夏冰道:“行了,去,給九斤端過去吧。”
“什么?這么多嗎?”夏冰吃驚地看著奶奶。
奶奶頭也沒抬道:“要這么多,他能吃,上次來也是這么多,吃得一點不剩?!?p> 夏冰吸了口涼氣,小心地捧起不銹鋼盆,奶奶幫她打起簾子,看她小心翼翼地端了進去。
九斤不知道是不是聞到了面香味,盯著夏冰手里的一盆面,幾乎要淌口水。奶奶跟在夏冰身后,拿來一雙筷子,一疊腌好的紅油蘿卜干,放到九斤面前像叮囑小孩子一樣說:“九斤,慢點吃啊,不夠我再給你做?!?p> 九斤來不及點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面,抄起筷子就吃起來。夏冰看著他幾乎讓人害怕的吞咽的樣子,皺著眉退出堂屋,在廚房里尋了個板凳坐在奶奶身邊。
奶奶坐在灶臺邊,填著煤塊,眼睛盯著鍋底黃色的火苗,像是在想著什么心事。夏冰輕輕攬住奶奶的胳膊,小聲問道:“奶奶,這個九斤是誰???”
奶奶沒有回頭看夏冰,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是你三爺后娶的那個奶奶,生的最小的兒子。”
“他怎么了?”
“出生的時候缺氧,腦癱。”
“腦癱?”夏冰驚訝地看著奶奶。
“嗯,看不好,太大,你沒聽他叫九斤么,生下來九斤?!?p> 夏冰想起他那雙畸形的手,輕輕咬住嘴唇?jīng)]有做聲。
奶奶像是想起什么,問夏冰道:“你怎么想起來今天過來了?”
夏冰輕輕撅起嘴道:“我想來,家里沒飯吃?!?p> 奶奶笑了笑,在夏冰鼻尖上刮了一下,從灶臺上的大蒸鍋里撿出兩個煮好帶殼的紅皮雞蛋,趁熱在夏冰腦袋上輕輕滾起來,嘴里念叨著:“轱轆轱轆,免災(zāi),轱轆轱轆,多?!咸鞝敱S樱覀冃”?,身體健康,成績優(yōu)異,早點畢業(yè)!”
夏冰聽著奶奶不倫不類的祈禱,不禁笑出了聲,奶奶順手把滾過的雞蛋在灶臺上磕開,剝好了遞到夏冰嘴里道:“吃吧,我算準了你今天來!你爸昨天晚上走的時候跟我囑咐了,讓我給你煮雞蛋?!?p> 夏冰意外地看著奶奶,一邊咽著沙沙的蛋黃,一邊懷疑地問道:“我爸跟你說的?”
“嗯!可不嗎!不過,他不說,我也記得,我大孫女的生日我怎么不記得?”奶奶說著,把剩下的一個雞蛋也剝開,塞到夏冰手里。
夏冰這才滿意地笑了,嘴里含糊地說道:“還是我奶奶好?!?p> 奶奶撇撇嘴,從鍋里舀了半碗紅豆粥上面的米油,遞給夏冰道:“喝點湯,別噎著。”
夏冰接過來輕輕吹著碗邊,香氣撲鼻,棗紅色的米油閃著亮光,不由得胃口大動。
奶奶看夏冰吃得香,又捏了塊醬黃瓜塞進夏冰嘴里,笑道:“就知道你早晨不吃飯,都二十了,還不會照顧自己——”
夏冰一口氣喝完米油,嘿嘿朝奶奶笑道:“我就是不想學做飯!”
奶奶哼了一聲,接過空碗,又給夏冰撇了半碗米油遞給她道:“你們現(xiàn)在就知道讀書?!?p> 夏冰接過碗,貪婪地聞著濃郁的米香,顧不得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
奶奶一邊收拾中午的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夏冰聊天,“我前天碰見斜對門的李奶奶了,她又跟我吹她那個考上什么研究生的大孫子了,你是沒看見,那嘴歪的都快到耳朵根兒了,還說什么畢業(yè)就能留在好單位呢!我沒搭她的腔,誰知道她后來跟我說,想讓你跟她那大孫子見見,我一聽,立馬給她回了!什么人哪,都想攀我孫女兒!”
夏冰聽到這里笑得差點沒把嘴里的湯吐出來,問奶奶道:“我都忘了,她孫子叫什么呀?”
“叫什么?就是那個亮亮!大名叫啥,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個個頭一直都跟你差不多的?,F(xiàn)在好像也沒長多高,不行,我看不上。”
夏冰嘿嘿笑著,拉住奶奶道:“人家是研究生呢,比我這本科生好。”
奶奶斜了夏冰一眼道:“好什么好?他們家男的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看著就不行。那個李奶奶還說,咱們這片兒,除了她孫子,就屬你是大學生,說你們兩個從小就般配,我當場就說她了,壓根兒就別想!”
夏冰覺得好笑,故意問奶奶道:“為啥呀?”
“為啥?”奶奶撿著手里的豆角,頭也不抬地道:“你生下來就好看,小時候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幾個看相的過來都說你長得太好,得拜個干媽或者干奶奶,不然怕養(yǎng)不活。那會兒,到咱們家來提要認干親的,前后得有幾十個,可到最后哪個也沒成。那老李家也來過幾次,他們家三個光頭,可不就是沖著你來的?小時候都不成,現(xiàn)在又想這茬?”
夏冰抿嘴笑起來,抱住奶奶的胳膊道:“完了,照你這么弄,我將來怕是嫁不出去了?!?p> 奶奶輕哼一聲,“急啥?你年齡又不大,咱們慢慢挑!”
夏冰抿了抿嘴,不知怎么想起之前在校門口看見的祁震的模樣,不禁臉頰微紅起來。
堂屋里響起爺爺?shù)拇叽伲棠虘?yīng)了一聲,帶著夏冰走進堂屋里。
九斤已經(jīng)把面全部吃完了,他沖著奶奶和夏冰憨憨地笑著,還打了個飽嗝。夏冰看見他下巴上沾著的面湯,從衣袋里拿出一包紙巾放在他面前。九斤卻沒拿,大大咧咧地用袖子糊了糊嘴,對奶奶道:“姑,面條,好吃,好吃?!?p> “吃飽了嗎?”奶奶笑著問他,“不夠,鍋里還有紅豆稀飯?!?p> 九斤連連點頭,“飽了,飽了,”他拍著自己的肚子站起來,“我走,走了,下午,看店,看店?!闭f著,就往外走。
奶奶也不挽留,笑著送他道:“那好,你路上慢點走,下次想吃面了再過來?!?p> 九斤也不回答,不協(xié)調(diào)地抖著身體朝外走。
爺爺也站起身,看著九斤道:“路上慢點走。”
看著九斤騎上那輛舊三輪車出了胡同,奶奶才想起來忘了什么,連忙小跑著回去裝了一袋鹵汁毛豆和花生米用一個絨布袋包好遞給夏冰道:“快去,這個忘了給他了,他就喜歡吃這個?!?p> 夏冰連忙拿了包裹,一路跑著追出去。她想喊他名字,可是九斤兩個字聽起來怪怪的,而且,按輩分得叫他叔,于是更加叫不出口,只得加快速度跑過去,直追了四五百米才追上。
九斤看見夏冰跑得面紅耳赤地來給自己送毛豆,慌得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手舞足蹈地話說得更加不清楚。夏冰見狀連忙擺手對他道:“奶奶給你的,你回家慢慢吃,路上騎車小心?!?p> 九斤怔怔地看著夏冰,努力地對夏冰道:“我,知道,知道?!彼蝗幌肫鹗裁?,把毛豆花生放在身后的車簍里,渾身上下摸起來,最后終于在褲兜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塞給夏冰道:“給,給你,我,上,上學,用?!?p> 夏冰連連搖頭,想要還給他,沒想到他突然抓住夏冰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激動得臉都紅了,道:“給你,給你,上學!”
夏冰被攥得手腕生疼,只得點頭表示自己會拿著,九斤這才安靜下來,顫抖抖地騎上車,慢慢朝前開去。
夏冰遠遠地看著九斤有些佝僂的背影,心里有些酸酸的。她回去把錢給奶奶看,奶奶有些意外,想了想有些驚奇地對夏冰道:“咦,他還知道按輩分,是你叔呢!”
“他多大?”夏冰問。
“比你大兩三歲吧,好像是屬狗的?!蹦棠毯鋈幌肫鹗裁矗粗谋溃骸皩ε?,你倆一天生日?!?p> “那他,為什么今天來咱們家?”夏冰驚訝地問。
“你三爺癱瘓了,他上面的一個哥,一個姐都不想照顧他,就把他扔在一個五金鋪子里,讓他給人家看門?!?p> “那,他媽,哦,我三奶奶呢?”
“前幾年沒了?!蹦棠屉S口說著,平淡得好像不是在說什么令人傷心的事。
夏冰不做聲了,看著手里的皺巴巴的一百塊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把錢遞到奶奶跟前。
“干啥?他給你的,你就拿著吧。”奶奶瞥了一眼錢,忙著手里的活計,沒有接。
“我不要,你拿著吧?!毕谋彦X擱在灶臺上,“下次他來,給他買件棉襖穿吧,他手太涼了?!?p> 夏冰慢慢走出廚房,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爺爺在屋子里喊:“你個丫頭去哪兒?不吃飯啦?”
夏冰頭也沒回地大聲回答道:“不吃了,我回家了?!?p> 奶奶追到院門口,看著夏冰道:“中午不吃,晚上再過來!”
夏冰轉(zhuǎn)身一邊倒著走,一邊對奶奶道:“不一定來,吃飯別等我?!?p> 奶奶輕哼一聲,說了句“好好走路,”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夏冰朝家里的方向走去,看見天色似乎更暗了,她心里覺得堵得慌,九斤像孩童一樣單純的眼神刺得她心里發(fā)疼,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矯情,跟那個連一件御寒棉衣都沒有,心智不全,身體功能又殘缺的九斤相比,她實在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她覺得世界很不公平,有的人生來擁有一切,有的人卻連最基本的健康都沒有。
昏暗的天空漸漸飄起了雪花,等夏冰兩點鐘回到家時,外面已經(jīng)白茫茫地落了一層薄雪。房間里昏暗異常,夏冰拉開臺燈,看見手機上十幾個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最近的一條是祁震五分鐘前發(fā)來的:去哪里了?為什么不接電話?
夏冰坐在床邊,沒有立刻回消息,也沒有看其他未讀信息,她皺眉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片,第一次希望雪趕快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