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火車車廂里大概是最能體現(xiàn)社會階層差別的地方,軟臥里基本上是衣著光鮮經(jīng)濟優(yōu)渥的高薪人士,他們通常在相對舒適的環(huán)境里換了舒服的拖鞋,坐在窗邊或者悠閑地喝茶,或者三兩閑聊,或者帶著筆記本電腦看劇聊天,一派從容模樣;硬臥車廂里就顯得雜亂一些,行李箱塞得滿當當?shù)?,床鋪之間甩著好幾雙各式各樣的鞋子,狹窄的通道里人來人往,不但嘈雜還總是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泡面味;而普通硬座的景象就更加刺激,一眼望去全是人頭,行李架上永遠塞得爆滿,過道里站著坐著的人多到數(shù)不勝數(shù),人人像是罐頭里的沙丁魚,想要動一動,都相當困難。
祁震站在硬座車廂擁擠的過道里,不停地給路過的人讓道,笨拙的模樣顯得很不適應。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在春運時期乘坐火車。初五下午,他和石磊回程路上先去B城辦事,本打算初六晚上返回C城,沒想到高速封路,初七等了一個早上,臨近中午竟然又下起雪來。祁震等不及,只好讓石磊在B城等著,自己買了張短途車票先回C城,可他從來不知道春運時期的硬座車廂竟然是這樣的,不由得暗暗感慨。
他路上實在無聊,于是想給夏冰發(fā)消息,可夏冰沒回,后來又打了兩次電話,仍然沒有人接聽,他覺得納悶,于是每隔十幾分鐘便打一次電話,終于,在下車前,他又一次撥打夏冰的號碼時,電話通了。
“喂?你,怎么一直不接電話?”
“有點事。”夏冰回答著,聲音聽起來有些倦倦的。
“什么事?”祁震好奇心起,“出去了?”
“嗯?!?p> “今天怎么了?聽起來跟平時不一樣?”
“沒什么?!毕谋鶓袘械鼗卮稹?p> “你這回答不像是沒事?!?p> 夏冰心里有些說不出的煩悶,于是賭氣道:“有事又怎么樣?跟你沒關系。”
“說了興許就有關系?!逼钫鸬馈?p> 夏冰輕哼一聲,“我生日跟你有關系么?”
祁震微微一愣,“是今天?”
“對啊。”
“哦,看來是過得不開心。”
夏冰沒有做聲。
“知道火車站嗎?”
“知道。”
“過來接我吧?我給你過生日?!逼钫鸬馈?p> “你說什么?”夏冰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祁震一字一句地重復說道:“我說,讓你來接我?!?p> “你開什么玩笑?”夏冰有些難以置信。
“沒開玩笑,我剛從B市回來,今天晚上沒有安排,等會兒下了車到市里去買蛋糕應該還來得及?!?p> “不必了。”
“為什么?你晚上有約?”
夏冰輕輕咬住嘴唇,看了一眼窗外飄飛的雪花,道:“雪太大?!?p> 祁震輕笑一聲,用命令的口吻道:“這什么理由,必須來,還有半小時,在出站口等我?!?p> 夏冰還想爭辯,可祁震已經(jīng)自說自話地掛斷了電話,她再打過去,他卻不接了。
“這人怎么這樣?”夏冰嘟起嘴心里埋怨著,看著窗外已經(jīng)昏暗下去的天色,心里升起些莫名其妙的緊張。
外面沒有想象中寒冷,公交車上也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夏冰看見路邊一個弓著腰在風雪中騎車的人,不知怎么想起了九斤,惦記起他沒有棉衣的事。公交車到達火車站時,路燈已經(jīng)都亮起來了。夏冰站在空蕩蕩的出站口,看見燈光下鵝毛一般飄飛的雪片,忽然覺得自己傻透了,怎么就相信他會來呢?她從前可不會這樣——夏冰懊惱地咬緊牙關,看了看手機,還有十分鐘。
車站里響起到站的播報音,夏冰站在正對出站口的路燈下,郁悶地看著從出站口涌出的一群群提著大包小包出站的人們。忽然,人群里一個穿著黑色夾克式羽絨服的個頭高挑的男人停在了廣場上,他戴著帽子,兩手插在口袋里,一件行李都沒有,他遙遙地看著夏冰,然后徑直朝她走過來。
夏冰心臟突然加速起來,路燈明明很亮,可那男人的臉擋在帽子的陰影里,看不清楚。
“來了很久嗎?”祁震快步走到夏冰面前,一臉驚喜,伸手替她拍掉帽子和肩膀上的積雪,笑道:“成了雪人了?!?p> 夏冰緊張得喉嚨里咕隆一聲,幾乎沒發(fā)出聲音。
祁震見夏冰表情僵硬,以為她凍壞了,連忙拉起她帶著毛絨手套的手,招來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到市區(qū)?!逼钫鹫f著把夏冰扶進車里,把她戴著毛絨手套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輕輕揉搓著,“你,是不是凍僵了,對不起,我沒想到外面這么冷,也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接我?!?p> 夏冰隔著手套感覺到祁震溫暖的手心,反應過來,尷尬地抽回手,“啊,那個,我沒事——”
祁震松了口氣,見夏冰臉頰通紅,抱歉地說道:“看你臉都凍紅了,我真怕把你凍感冒了?!?p> 夏冰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只好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出租車里空調(diào)打得太足的緣故,夏冰一點都沒覺得冷,反而感覺自己熱得要冒煙,她真想解開帽子和圍巾,可祁震卻在一旁不知趣地盯著她看,她只得輕輕吐著氣,把紅彤彤的臉朝向出租車的窗外。
半小時后,大雪奇跡般地停了。出租車也終于慢吞吞地開到了市中心的商業(yè)街上。
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空曠的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因為年后剛剛開業(yè),又趕上一場倒春寒的大雪,街上只有很少的幾家店鋪在營業(yè)。祁震和夏冰走了兩條街,才找到一家即將打烊的蛋糕店,買到最后一個生日蛋糕。
“怎么辦?沒有車回去了?!逼钫鹂粗諢o一人的馬路,抱歉地望著夏冰。
“那,就走回去吧。”夏冰朝遠處望了望,輕聲說道。
“走回去?”祁震有些驚訝,“這里離你家遠嗎?”
“有點距離?!?p> “那我們先走,路上遇到出租車了再坐車。”
“好?!?p> 大雪初停的春夜,安寧而靜謐,空蕩蕩的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只偶爾駛過一輛私家車,慢得像是蝸牛在爬。
祁震壓住步子和夏冰慢慢走在松軟潔凈的新雪上,踩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周圍店招霓虹閃爍不停,像是被誰關掉了背景音樂的街景,空有熱鬧,卻無聲響。祁震幾乎沒有過這樣逛街的經(jīng)驗,很是新奇,他不時側(cè)過來,看著夏冰,這姑娘今晚幾乎沒有說過什么話,電話里和消息里那個活潑可愛,思維跳脫的女孩兒現(xiàn)實中竟如此矜持寡言,祁震想著不免微笑起來。
夏冰認真地看著腳下的路,仿佛稍有不慎就會在雪地里滑一跤。她今晚覺得腦袋有些遲鈍,好像一切對她來說,都只能完全被動地接受,不太能思考,而自己的臉也一直熱乎乎的,涼不下來。
兩人在沉默中走了一半的路,終于碰上一輛剛剛送完客人的出租車。坐上車的時候,祁震突然握了握夏冰的手,問:“還冷嗎?”
夏冰搖頭,輕輕抽回了手。
車子不多時停在了夏冰住的家屬院門口,祁震提著蛋糕仔細辨認了樓號,然后才提著蛋糕跟著夏冰走上樓去。
樓道里昏暗窄小,無法兩人并排,夏冰便讓祁震走在了前面。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兩人的腳步聲一層層亮起,夏冰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跳,也隨著寂靜之中略顯雜亂的腳步聲又一次加速起來。她忽然意識到,爸媽都不在家,她這樣冒失地讓一個陌生人進門,好像不太妥當?不過,他算是陌生人嗎?能不能算朋友?可即便是朋友,這么晚了,是不是也不太合適?她胡思亂想著,直到走到自家門前,也沒理出頭緒,只好硬著頭皮開門。
糟糕,吊燈壞了,夏冰進門的一瞬間突然想起來,爸爸臨時去加班,還沒來得及換燈管。她輕輕吸了口氣,摸進門去,平時兩步就能找到的立式臺燈,今天卻好似換了地方。許久,夏冰終于摸到臺燈開關,客廳終于亮起來的一刻,夏冰才松了口氣。
祁震走進客廳,就著不甚明亮的燈光看了一眼四周的陳設,靠墻一排半新不舊的組合柜,不大的電視機嵌在電視柜里,旁邊的梳妝臺上空蕩蕩的,只放著一把梳子和兩瓶便宜的護膚品。對面沙發(fā)是松木的,坐墊上鋪著暗橘色的沙發(fā)巾。沙發(fā)前放著一個黑色底座的透明玻璃茶幾,與其他家具很不協(xié)調(diào),明顯是后來換過的。一切似乎比想象中更小一些,舊一些,也更廉價。
“你自己在家?”祁震毫不客氣地坐在沙發(fā)上,看家里似乎沒有別人,隨口問道。
“哦,我爸媽都上班去了?!毕谋溃持挚吭谂c沙發(fā)相對的組合柜旁,拘謹?shù)臉幼雍孟袼攀强腿恕?p> “是嗎?晚上不回來嗎?”
“嗯,今晚不回?!毕谋鐚嵈鸬?。
祁震像是有些意外,他忽然笑了笑,沒有做聲,伸手慢條斯理地解著生日蛋糕盒子上系著的絲綢蝴蝶結(jié)。
夏冰盯著祁震白凈修長的手指,這才想起自己進屋這么久還戴著手套,連忙脫下來放在門口的鑰匙柜上。
祁震打開盒蓋,小心翼翼地插上蠟燭,然后從口袋里摸出打火機一根根點燃,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十分專注,直到最后一根蠟燭燃起來,他才抬頭望向一旁的夏冰,“來吧,壽星,許愿吧。”
夏冰看著燭光蛋糕,輕輕咬住嘴唇,她許久沒有這樣過生日了,上一次吃蛋糕已經(jīng)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年她十二歲,家里還沒有經(jīng)歷一系列的變故,周末一家人經(jīng)常去公園散步,媽媽也總是緊跟時尚地裝扮自己,而她正沉迷于學習素描和電子琴……
“怎么了?在想什么?”
夏冰回過神,正對上祁震溫柔凝視的眼神,她連忙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的一刻,夏冰腦袋里其實什么愿望也沒想到,她覺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有些不太真實,好像一段故事的內(nèi)容太多,讓她抓不住重點。許什么愿呢?她忽然靈光一閃:希望以后過生日這天再也不要下這樣大的雪了。
燭光搖曳,祁震默默看著夏冰閉上眼睛許愿時清純又虔誠的模樣,突然有些沖動,想在她臉頰上輕吻。
夏冰睜開眼睛,用力吹滅了蠟燭,望向祁震的時候,眼里滿是羞澀和感動。
那天晚上的蛋糕,祁震和夏冰好像都不記得是什么味道,也許是望著對方的笑容都過于甜美了。
吃完蛋糕,已經(jīng)將近10點,夏冰一邊收拾一邊暗暗琢磨:剛剛吃完人家東西就下逐客令是不是有些不禮貌。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聽見祁震在一旁道:“今晚能不能讓我留宿一晚?”
夏冰驚訝地扭過頭去,“不方便吧,我一個人在家——”
“是嗎?可上次你在我家不是也住了兩個晚上?”祁震做出一副無辜的模樣地看著夏冰。
“那是你強——”夏冰臉頰憋得通紅,到底沒把強迫兩個字說出口。
“是嗎?”祁震像是無比失望地嘆了口氣,接著對夏冰道:“你也看到了,我空手來的,連家里的鑰匙都沒拿,現(xiàn)在出去,也只能找酒店了,可是今天這樣的天氣,這會兒估計是連車子都叫不到……”
夏冰看著祁震裝出來的可憐兮兮的樣子,突然有點懷疑眼前這個到底是不是之前見過的那個人,那個看起來曾經(jīng)帥氣油滑,之后是暴力冷酷,然后又文采飛揚,今晚卻是笑容溫柔到讓她心里發(fā)慌的,當真是同一個人嗎?
“真的要趕我走嗎?”祁震定定地望著夏冰。
夏冰輕嘆口氣,終于心軟妥協(xié)道:“好吧。”
“太好了,我住哪一間?你的房間?”祁震收起可憐相,露出得意又燦爛的壞笑。
夏冰輕輕嘟著嘴,推開東南角一個臥室的房門道:“喏,這里?!?p> 祁震走進房間,環(huán)顧一圈過于簡單的家具陳設,悄悄收斂了輕浮的笑意,他沒想到夏冰的房間會是如此——簡陋,他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詞語,是的,在他眼里,這里實在簡陋至極。
他走到那個漆面斑駁的寫字臺前,看見上面堆著的一摞書里,有許多是自己推薦的書,不禁有些驚訝,“這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些,你都買來看了?”
夏冰眨了眨眼睛,“有幾本是買的,大部分是從書店里借的?!?p> 祁震心里暗暗感慨,從小到大,同學朋友,他給很多人推薦過很多的書,可從沒有哪個人把他的話當真過,自然也沒有誰能像夏冰一樣跟他聊那么多。
“你給的書單太多了,還沒看完?!毕谋a充道。
祁震輕輕點頭,沒再做聲。他轉(zhuǎn)過身看見夏冰只有一米寬的木床,不由得想起朝暉的工廠里的宿舍,他坐在床邊試著按了按,果然硬邦邦的,像是只是鋪了一層棉花褥子。
“嗯,這個被子行嗎?”夏冰拉開疊好的棉被,本意是想問祁震棉被的厚度是否合適。
祁震沒有捏棉被,而是用指間輕輕捻起棉被上的舊絨布被套,若有所思地點頭,他第一次摸到如此軟糯的布料,那是經(jīng)過太多次水洗之后的綿軟,與他日常接觸到的紡織品順滑柔軟的手感完全不同。
夏冰看祁震用指間捏著,以為他是嫌棄被子是自己用過的,于是到儲物柜里又拿了一床新被子過來,對祁震道:“那給你這個。”
祁震接過被子放在床上,有些納悶,“被子不是已經(jīng)有了么?”
“這個是新的,還沒人用過,那個是我自己的,我拿走——”夏冰說著,重新卷起自己的被子,她剛想要抱起來,卻被祁震從身后連人帶被子地圈在懷里。
“別麻煩了,都給我吧,你家沒裝空調(diào),萬一我半夜凍醒了,說不定要到處找被子呢?!逼钫饍A身在她耳邊,裝作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夏冰被祁震近乎耳語的動作撩得面紅耳赤,慌忙推開他道:“那這兩條都給你,就不會冷了!”
祁震看著夏冰驚慌失措的神情,立刻明白她在調(diào)情方面毫無經(jīng)驗,于是也不再逗她,老老實實地點頭:“知道了?!?p> “你早點休息吧!”夏冰說著逃出房間,順便把門也關上了。
祁震舒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今晚還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在夏冰狹窄的小床上躺下來,棉花褥子似乎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硬,床頭柜上的廉價臺燈光線很柔和,用舊了的絨布被套摸起來格外柔軟,被子是真的厚實又暖和,祁震完全沒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房間會比他想象中溫馨舒適得多。
黑暗中,他聞到被子上淡淡的香氣,很快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