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祁震分開之后,夏冰反復(fù)體會了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滋味,好不容易捱到正月十五陪奶奶吃完元宵,就在第二天迫不及待地回學(xué)校了,她亟需換個忙碌緊張的環(huán)境來迫使自己放下某些不切實際的期待。
在宿舍里,夏冰的睡眠總算恢復(fù)了一些,可她發(fā)覺想要回到從前心無旁騖的閱讀狀態(tài)幾乎不可能。無論是在安靜的圖書館還是人來人往的自習(xí)室里,她都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集中注意力,有時是說不出地心煩意亂,有時是莫名其妙地發(fā)呆,而等她回過神來,學(xué)習(xí)時間時常已經(jīng)過半。她不懂自己為什么這么沒出息,為什么總是會翻來覆去地回憶和祁震在一起的每個片段,可她越是想回避,越是有種被逼到墻角無處可逃的窘迫感。終于在渾渾噩噩地過完兩周之后,她煩悶迷茫到了極點,她知道必須和祁震再見一面,給自己一個確定的答案。
初春時節(jié),太陽下山的時間很早,不到六點鐘天就黑了。
依舊是老校區(qū)的西門,黑色奔馳停在不遠(yuǎn)處的路邊,石磊很知趣地待在車?yán)镞h(yuǎn)遠(yuǎn)地等著,他有些悻悻,暗自感嘆祁震這超乎常人的可怕精力,玩兒命奔波了近一個禮拜,往返于國內(nèi)幾個最大的交易所,和黃力行幾乎廢寢忘食地調(diào)查最近半年所有大宗的交易記錄,好不容易有點眉目,回來還要壓住集團稽查科在公司員工群里到處拱起的火,如此高強度的工作之后,竟然還有力氣來跟情人相會——石磊咝了一聲搖了搖頭。
像祁震這樣身份的男人,身邊總是不缺女人,石磊清楚地記得前兩年他幾乎每個月都要替祁震訂花訂餐廳好幾次,可那些多金又多情的姑娘最后都沒有留在他身邊,直到確定要和顧家聯(lián)姻祁震才收斂了浪蕩公子的行跡??墒锹?lián)姻的事一直拖著,那位顧小姐顯然對祁震沒什么興趣,兩人一起吃飯的次數(shù)不但屈指可數(shù),而且明顯每次都是各懷心事,互相敷衍??蛇@個沈夏冰——嗯,祁震對她似乎和對其他人不同,比如,把她帶去薔薇路的別墅,那個地方對祁震來說是禁地,如果不是上次病得厲害去不了公司,就連他都沒進去過;又比如之前有段時間祁震每次開會無聊,都會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翻看他們曾經(jīng)發(fā)給彼此的巨長無比的訊息,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露出微笑,讓正在發(fā)言的經(jīng)理突然尬住,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說錯了什么;再比如原本已經(jīng)在生活作風(fēng)上改邪歸正的祁震突然風(fēng)流性起跑去這女孩兒家里住了一夜……這事兒幾乎讓石磊驚掉下巴,因為他實在看不出像沈夏冰這樣的女孩兒是能跟祁震一夜風(fēng)流的人,而在那一夜之后,祁震卻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全心投入到工作里,再沒跟那女孩兒有過一丁點兒的聯(lián)系。而就在他以為祁震這段風(fēng)流韻事已經(jīng)翻篇的時候,祁震竟然因為她的一個電話浪子回頭了?他從前可不會這樣優(yōu)柔寡斷。石磊下意識地捋了捋額前長長了的頭發(fā),難不成是這女孩兒還有什么利用價值么?石磊想不出這么一個家境普通到接近貧寒的姑娘能有什么用,況且她身份特殊,是顧伯遠(yuǎn)的親外甥女,他們兩個在一起的事如果傳出去——不知道顧伯遠(yuǎn)會是什么反應(yīng)……
校門口人來人往,夏冰一眼就看見在進進出出的學(xué)生堆里顯得鶴立雞群的祁震,不單是他身上那令人咋舌的奢侈品牌,還有他今晚與記憶中溫和低調(diào)完全不同的高冷與傲慢。她忽然覺得臉頰有些不自覺地發(fā)燙,于是把冰涼的手背悄悄貼在臉上降溫,她有有些后悔中午沖動地給祁震打電話,可是——就算是被拒絕,也好過沉溺在不切實際的幻想里無可自拔,她暗暗想著,深呼吸著走過去。
“你好,許久不見?!逼钫鹂粗驹谧约好媲暗南谋?,露出一貫的公式化微笑,他默默打量她,一個月不見,明顯瘦了,下巴又尖了些,細(xì)長的脖子豎在略嫌寬大的棉衣領(lǐng)子里,光禿禿的,這么冷的天氣竟然也沒帶個圍巾。粉白的臉蛋缺乏血色,嘴唇也顯得有些灰白,完全不似上次見面那種柔嫩紅潤的海棠花瓣,除了那雙眼睛依然靈動清透,他突然生出些傷感,暗暗嘆息一聲,隨即掩飾地移開了目光。
祁震移開的目光,讓夏冰誤以為是嫌棄,她敏感地低頭看著身上洗得掉了顏色的格子棉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他站在一起究竟有多么地對比慘烈,不禁有些窘迫起來。
祁震不忍多看夏冰那略嫌慌亂的神態(tài),語氣淡淡地開了口:“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夏冰聞言猛地抬起頭,露出了微紅的兩頰,看著那張與記憶里一般無二的臉,她努力克制著不斷加速的心跳,目光閃閃地輕聲問道:“你最近在忙什么?”
“沒什么,就是一些公司的事?!逼钫鹁痈吲R下的看著夏冰,隨便地回答道。
“你,為什么這么久都沒有聯(lián)系我?”夏冰深呼吸著。
祁震微微一愣,像是聽到什么好玩的故事,微微笑起來,調(diào)侃地回答:“你不是也沒有聯(lián)系我么?怎么,這里面還有什么規(guī)矩?次次都得是我去找你?”
夏冰的臉騰地紅了,她緊張又迷惑地看著祁震,“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是覺得——”
祁震哼笑一聲,不屑地瞥了一眼夏冰窘迫的神情,像是早就識破了她內(nèi)心的那點惶恐,卻不在乎,也看不上。
夏冰遲鈍地看著祁震毫不掩飾的輕慢笑意,終于意識到他無聲的嘲諷和拒絕。她嘴唇不自覺地動了動,氣息悄悄沉了下去。一個月來,她惶惶不安,沉溺在“甜蜜”的回憶里不可自拔,他溫柔熾熱的眼神,情不自禁的擁抱,還有那個令她渾身血液沸騰的初吻——她以為自己是遇到了憧憬的愛情,可此刻看來,那不過是他習(xí)慣到處留情的日常舉動罷了。那天之后,他就把她忘了,連電話都懶得打一個。不解釋,不挽留,不理睬,他其實早就表明了態(tài)度,只是她自己蠢,竟然還滿懷希冀地打電話約他見面,天真地想要問一個結(jié)果……
看著夏冰逐漸冰凍的神情,祁震感到有些胸悶,他輕輕呼氣,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嗯?怎么不說話?把我叫來,卻又不吭聲——”
“沒什么,本來怕你誤會,所以覺得當(dāng)面說清楚比較好,看來是我想多了?!毕谋蚱钫鸬哪抗饫镉行┩该鞯囊后w微微閃動。
“誤會什么?你該不會以為我們是戀人關(guān)系——”
“當(dāng)然不是!”夏冰搶白道:“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是嗎?”祁震收斂了些許玩世不恭的笑意,“那你喜歡什么類型?”
“跟你沒關(guān)系!”夏冰側(cè)過臉,氣息沉重地避開祁震的目光。
祁震臉色沉下去,“確實沒關(guān)系,我當(dāng)然不可能隨便跟什么女生談戀愛,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清醒。”
夏冰難以置信地回過頭,震驚于這樣的卑劣的話到底怎么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他之前明明是那么一個——她有些迷惑了——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曾經(jīng)那么地自信瀟灑、才華橫溢,談?wù)撈饸v史和文學(xué)條分縷析滔滔不絕,幾乎要讓她拜倒在他腳下,可他又是如此地輕浮傲慢、膽大妄為,甚至在毫無道德地招惹了她之后,還能毫不避諱地擺出這樣一副明目張膽的混蛋模樣來!
“看什么?”祁震目光幽幽地盯著夏冰逐漸變得慘白的臉,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是我太帥?還是我的話太難理解?”
夏冰艱難地移開目光,努力眨著濕潤過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著。
“我不可能和你談戀愛,”祁震聲音冷得好似二月里剛剛化凍滿是冰碴的流水一般灌入夏冰的耳道,“我需要的女人,是要在事業(yè)上能給我提供幫助的——”
“我知道!你是要和顧曉菲結(jié)婚!”夏冰打斷祁震的話,胸口輕微起伏著,“不用你提醒!你和誰在一起都跟我沒關(guān)系,我也不在乎!”
祁震兩手插在風(fēng)衣口袋里,默默看著強忍痛楚的夏冰,嘴角彎出一抹明顯的微笑。
“還有事嗎?如果沒什么——”夏冰噙著淚,自顧自地說著,抬頭的一剎那,看見祁震臉上的嘲笑,覺得羞憤至極又委屈至極,她哽咽著轉(zhuǎn)頭要逃,卻被祁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脾氣挺壞呀,一句話不合心意就要給我甩臉色走人?”祁震用力把夏冰帶到自己胸前,故意盯著她水汪汪的眼睛里閃閃欲墜的淚珠說道:“既然不在乎,那你哭什么?”
夏冰掙扎半天,沒有掙脫手腕,卻甩出了好一串不爭氣的眼淚,她恨恨地咬緊牙關(guān),默默淌淚,閉口不答。
祁震瞧著夏冰的倔強生氣的模樣,歪著腦袋湊近她低垂的臉,用十分欠揍的語氣在她耳邊繼續(xù)說道:“你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夏冰羞憤至極,用盡全力推開祁震,惱怒地罵道:“你少自作多情!”
“是我自作多情嗎?”祁震擋住夏冰的去路,譏諷道:“那你語氣羞澀地打電話給我,讓我來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以為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讓你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力對我輕易地呼來喝去?”
“我只是想要說清楚,不想以后有什么,誤會——”
“誤會什么,誤會我喜歡你?”祁震眼里閃過一絲譏笑和不屑,“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相信愛情。”
夏冰輕輕抽吸一口涼氣,想起他的確是早就同她說過的。
“我以為你會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祁震定定地注視著夏冰眼角的淚痕,“一個月的時間看來還是太短,你一點都不冷靜,遠(yuǎn)沒有我想象中聰明?!?p> “什么意思?”
“我以為有些話不需要跟你一再重復(fù),愛情是短期的激素幻覺,婚姻是長期的契約合同,而朋友才是可以長久存在的關(guān)系——”
夏冰注視著祁震,她有些迷惑,覺得哪里不對,可一時卻找不到邏輯漏洞。
“上次見面,我承認(rèn)自己對你有那么點沖動,但事后就過去了,我以為你會和我一樣,把那當(dāng)做我們之間偶然越界的一次小錯誤。”祁震說話的表情有些漫不經(jīng)心,“我以為,你會很清楚,你比她們聰明,敏感,而且,你了解我?guī)缀跛械碾[私,我的身世,我的家庭,以及我不得不做的事,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跟你說,在我的世界里,感情永遠(yuǎn)不可能排在第一位……”
夏冰大腦飛速地運轉(zhuǎn)著,她的確跟他聊的太多了,除了文學(xué)和歷史,他也毫不隱瞞地跟她說了太多家族瑣事,從前的恩怨,他頹廢放逐自己一事無成的父親,自始至終不肯見他一面的母親,甚至是那個善于演出溫柔慈愛假象的繼母,以及那個讓他厭惡又不忍下手的、既是兄弟又是對手的徐奚文,當(dāng)然還有他滿懷敬佩和感激,又深感愧疚的爺爺,慈祥的奶奶……他曾說過自己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可這些事他卻從沒有對她隱瞞,相反,他像個話多的孩子一般,總是絮絮叨叨地講很久,好像生怕她錯過了任何細(xì)節(jié)。她從最初的好奇,變成后來一種聆聽的習(xí)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發(fā)覺自己總是為他惋惜,甚或擔(dān)心,心疼他不得不承擔(dān)的責(zé)任,也無奈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命運。如果不是上次的沖動,她可能永遠(yuǎn)不會認(rèn)為自己的這種心疼是陷入了感情,她大概會約束自己永遠(yuǎn)站在一個隱秘而親近的角度,去維持和他之間純粹的朋友關(guān)系,可是,那個擁抱打碎了這種平衡,那個吻對她來說已經(jīng)刻骨銘心。而他現(xiàn)在卻自私地要后退一步,還要弄出這么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理論,多么奇怪又可笑?
夏冰長長地嘆了口氣,想到顧曉菲在她面前一貫驕橫跋扈的神情,不禁皺起了眉,說不清的委屈涌上心頭,又化作不甘一滴一滴掉落下來。她突然生出一種從沒有過的嫉妒和怨恨:怎么她沒有一個腰纏萬貫的父親?如果她擁有和顧曉菲一樣的身份,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這種因為家世懸殊而求不得的感情?她忽然又為自己的這種低俗齷齪的想法感到羞愧,她怎么可以嫌棄自己的家庭?怎么可以背叛自己的從小到大的人生經(jīng)歷去迎合另一個人?就因為我愛他,我就可以卑微到這種地步嗎?
夏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毫不自知地淚流滿面。而祁震也終于停止了自說自話,他愣愣地站著,早沒有剛才侃侃而談的瀟灑,神情忐忑又無措。
“我做不到。”夏冰長長地舒了口氣,“我和你不在同一個世界,我也不認(rèn)同你的想法?!?p> “什么意思?”祁震微皺起眉,眉心現(xiàn)出那道淺淺的皺紋。
“我所認(rèn)同的感情,是從一而終,是互為知己,是絕對信任和永不相負(fù)。你可以繼續(xù)你的瀟灑,但不要再來招惹我。我想象過很多種被你拒絕的情景,但都沒有你剛才的話卑鄙無恥。”
祁震沉默了,冰冷的目光里閃過些許痛意,他輕舔了下嘴角,嘲笑地盯著夏冰,“你覺得自己很高尚?還互為知己?絕對信任?你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連學(xué)校都沒有離開過,你看過幾本書?認(rèn)識幾個男人?竟敢這么大言不慚?你知道什么是知己?你敢信任一個人到什么地步?你所謂的從一而終,永不相負(fù),只是嘴上說說的嗎?”
夏冰被祁震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氣得淚珠一串串滑落,她輕微顫抖著嘴唇說道:“當(dāng)然不是!我愿意為我愛的人做任何事!”
祁震輕蔑地哼了一聲,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他目光陰冷地盯著夏冰濕漉漉的眼睛,“是嗎?如果他是不想活了,要拉你陪葬呢?”
“那我就陪他共赴黃泉!”夏冰毫無畏懼地迎著祁震的目光道。
祁震喉結(jié)輕微滾動,眼里瞬間多了幾星閃爍的亮光,他輕輕抽了抽鼻子,哼笑一聲道:“好,我替他記著這句話,早晚要試試你的真心!”
夏冰荒謬地看著祁震,心痛地想要抽搐:他真是個罪大惡極的強盜!明明看清了自己對他的感情,堂而皇之地圈禁她的真心,卻又要把她的自尊踩在腳下?他憑什么試我的真心?他憑什么?夏冰閉上眼睛,覺得渾身發(fā)軟,她有些痛恨自己怎么會如此丟臉,在祁震面前懦弱無能到這種程度,她努力克制住嗚咽,竭盡全力說道:“以后,我們不要再見了,互不打擾——”
祁震發(fā)出一聲嗤笑:“這么脆弱嗎?戀人做不成,就連朋友也沒得做?還是說,你對我根本就是——”
夏冰猛地睜開眼睛,對著早已被淚水模糊到面目全非的那張臉聲嘶力竭地喊道:“對!我沒有你這么強大的心理!我不想再見到你!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你!”
“你當(dāng)我是什么?被你隨意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祁震終于撕破平靜虛偽的面具,眼睛紅極地對夏冰吼道:“我早就跟你說過,對我的隱私好奇,是要付出代價的!”
夏冰不斷涌出的淚水讓她看清了祁震有些猙獰的面孔,她惱恨又無力地向祁震叫道:“你到底想利用我什么?”
“利用?”祁震冷厲地哼笑一聲,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你覺得自己能有什么利用價值?”
祁震直白得近乎冷血的回答讓夏冰感到難以承受的侮辱和威壓,她喘著氣,恐懼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只嗜血的野獸。
祁震被夏冰的驚恐畏縮的目光深深刺痛,他竭力維持著正常的風(fēng)度,壓低聲音對夏冰道:“我只想和你維持從前那樣的朋友關(guān)系,我需要的不是床伴,只是一個能夠懂我的傾訴對象。”
“為什么是我?”
祁震看著夏冰的目光極輕地一顫,毫不遲疑地答道:“因為你不會對我的生活產(chǎn)生任何威脅?!?p> “如果我不同意呢?”
祁震看著夏冰微微發(fā)抖的身體,心臟也跟著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竭力控制表情,狠心又輕蔑地笑了一聲:“不然呢?憑你,能怎么樣?從此以后躲著我嗎?不接我的電話?不跟我見面?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有什么樣的能力。”
夏冰渾身僵住不再顫抖,她眼光呆愣地盯著祁震,許久,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真卑鄙。”
“我從沒說過我是君子?!逼钫鹨а来鸬?,隨即側(cè)過身釋放了早已忍到極限的淚水。
夏冰努力把眼淚擦了又擦,然后機械地朝校門走去,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某種說不清的無力感壓垮了,混合了痛苦、羞恥、憤怒和無助,今天之前,祁震對她來說代表了二十年來最溫柔夢幻的想象,而從今天開始,那張臉成了她無法面對的最痛苦的現(xiàn)實。
祁震看著夏冰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終于像是泄盡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虛脫下來,他走向路邊的步子幾乎是踉蹌的。
石磊一邊發(fā)動汽車,一邊從后視鏡里看著祁震幾乎要垮掉的狀態(tài),頗有些擔(dān)心地問:“祁總,你沒事吧?”
“送我去薔薇路?!逼钫鹗竦乜粗嚧巴鉄艋鹜鞯男iT,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后仰靠在后座上,用胳膊掩飾地蒙住了自己早已濕潤的眼睛。
回到小別墅的時候剛過七點,祁震覺得格外疲憊,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絲不剩。他知道八點左右大洋彼岸的秦楓會給他來電,自己還約了黃力行九點見面,此外電腦里還有兩份關(guān)于股權(quán)變動可能的調(diào)查文件,似乎還有……他無力地脫下那夸張眩目的風(fēng)衣,他一向討厭這件衣服,如今像是更加有理由厭惡,于是把它直接丟進了客廳里空曠的垃圾桶里,他覺得頭暈得厲害,隨便吧!他突然傷感又憤怒地想,我如果就此消失了公司會怎樣?一切會怎樣?他把電腦包放在茶幾旁的地毯上,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某種極度黑暗又軟弱痛苦的情緒覆蓋,于是沒有再勉強自己,把兩年來從不敢離身的手機扔在了沙發(fā)上,回去自己二樓的房間,他幾乎是沾著枕頭就睡過去了。
凌晨三點,他從夢中醒來,翻身坐起,看見一束素白的月光正透過落地窗潔白輕軟的紗簾灑落在床前的地板上。房間里非常靜謐,沒有一絲聲響。他伸手在濕涼的枕頭上摸了一把,回想著剛剛那個荒謬又甜美的夢:
霧氣迷蒙的黃昏,他開車回家,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巷里沐浴在夕陽中的小別墅。他迷茫地下了車,看見磚墻上爬滿了茂盛的植物,在溫柔的晚風(fēng)中舒展著綠得發(fā)亮的葉片。他踟躕著走向自家的房子,推開了小院虛掩著的鐵藝門。院子里很安靜,風(fēng)很輕柔,空氣里一片清新的花香,他覺得一切好像很熟悉又很陌生。突然,房門開了,跑出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歡喜地奔向他,她穿著一件淡粉色的絨線裙,雪白的花邊上綴了許多絨線球做成的小巧的紅櫻桃,那些紅櫻桃都隨著她跑來的動作左搖右擺地晃動著,他笨拙地張開手臂想要迎接那小女孩,心里卻不知道她是誰。小女孩一頭撲進他的懷里,甜甜地沖著他笑,他驚慌又喜悅地蹲下來把她抱起朝屋子里走,抬頭的瞬間看見夏冰穿著和小女孩身上一樣顏色的衛(wèi)衣站在門口沖他笑,她身上套了件可愛的格子圍裙,頭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碎發(fā)在耳邊團出一個小圈,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他突然間定住了,抱著小女孩的手不住地顫抖起來,小女孩卻笑嘻嘻地在他肩頭輕輕拍著,一面催促他快走,一面朝夏冰歡喜地伸出小手。他僵硬地站著,激動得不知所措,緊緊摟住小女孩,眼淚奪眶而出,夏冰在他眼前被淚水模糊了形象,他有些看不清,可不知為什么又清晰地知道她正溫柔又深情地望著他。他淚流滿面,很久才從僵硬中緩過神來,他試著挪動腳步,接著抱緊孩子大步朝她走過去,然后——他醒了。
祁震怔怔地對著地板上那塊瑩瑩的光斑發(fā)了一會兒呆,終于如釋重負(fù)般地吐出一口氣來,下了床,光腳蹚過床前柔和的光暈朝樓下走去。
一樓的客廳里,也有一片皎潔的月光,沒有白紗的過濾,那片銀光顯得十分薄冷,祁震看著沙發(fā)邊緣上不規(guī)則的銀色光斑,想起夏冰躺在上面熟睡的樣子,那曾經(jīng)令他癡迷的睡顏就沐浴在今夜這般的月光之下。他怔了片刻,輕嘆一聲,打開了落地?zé)簟艄怛?qū)散了那片月光,他打開手機,看到五個未接來電,兩個是秦楓打來的,剩下三個都是石磊的號碼。黃力行——他挑了挑眉,面無表情地放下手機,打開了電腦。
梳理完兩份調(diào)查報告,他打開手機備忘錄,一邊盤算一邊記錄下今天要做的工作,然后撥通了秦楓的電話。
結(jié)束通話,祁震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看見電視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向五點半。天色正在悄然變亮,東方流光溢彩的朝霞正在暗示即將越出地平線的朝陽的輝煌。他伸了個懶腰,走到窗口去看院子里的植物,他想起某天開得好似新雪的梔子花,不忍回顧般地閉上了眼睛,他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動作十分輕柔,好像正常的呼吸震動也會驚擾那份敏感的痛苦。
那天和夏冰分別以后,他特意回了趟老宅,借著解釋從前與顧家種種誤會的緣由旁敲側(cè)擊地跟爺爺提起了夏冰,他原以為自己委婉的表達心意,或許會讓兩位老人對夏冰感興趣,他甚至猜測他們會不會想要見一見她,可沒想到到爺爺根本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是在談完了所有工作之后隨意提了一句:“難得遇見讓你感興趣的姑娘,身邊有個人陪著也不是壞事,你要是喜歡,就玩玩好了?!彼麩o比震驚,求助地望向奶奶,可老太太只是一臉慈祥地瞇著眼睛,自始至終都未置一詞。從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己和夏冰不會有未來,爺爺壓根兒沒把這女孩子放在眼里,和朝暉相比,她的存在與否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要怎么處理這段感情呢?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對她一步步用情至深到這種程度的,只知道自己的心好像收不回來了。于是在近乎自虐地克制之下,他度過了最初幾個徹夜無眠的夜晚,然后麻木而冷血地自顧自斬斷了那已經(jīng)在心里生根的感情,他覺得自己不是長情的人,痛苦會很快過去,可這一次他失算了,那些被斬斷的情根頑強地盤踞在那兒,不肯死去,每天都刺得他有些發(fā)懵,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極度的折磨,他矛盾著,忍受著發(fā)自肺腑的極度渴望。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挺過那段要命的日子的,他一度害怕她,祈禱她不要聯(lián)系他,他想要刪除有關(guān)她的一切,可怎么也下不了手,他保留著每一條訊息,可又不敢看,像愛惜珍寶一樣地珍藏著,又像避開致命毒蝎一般地回避著,他忍不住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憶有關(guān)她的每一幀畫面,終于有一天,在一遍遍參差錯落的記憶里磨損了太多邊角的細(xì)節(jié)之后,思念的熱度降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戒掉了源于性的沖動和依賴,也開始能夠控制這種感情,好難,他想,慶幸自己熬過來了。可是他能就這樣放她走嗎?她是唯一一個可以毫不費力跟上他的思路的姑娘,對他來說,她是最溫柔的港灣,是最安全的棲息地,也是他唯一可以卸下防備的避難所……后來,夏冰如他所料地打來了電話,他饒有興味地聽著她青澀而緊張的聲線,慶幸自己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心里預(yù)設(shè),于是輕易答應(yīng)與她見面,他以為自己可以瀟灑從容地“收編”這個姑娘,沒想到精心準(zhǔn)備的一切說辭還是險些崩掉。他沒料到夏冰的每一個輕微的表情和動作,都能在他心里投射出如此巨大的影響,引起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連鎖震動。她說的不多,可是每個字都像銳利無比的銀針般穩(wěn)準(zhǔn)狠地刺進了他的心里,他幾乎是站在崩潰邊緣把預(yù)備臺詞說完,隨后就有種拼到最后的感覺,他贏了嗎?還是早已全軍覆沒?他分不清,只是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幽深的絕望:他和她此生錯過了……
祁震默默翻看著手機里留存的訊息,時間定格在一個月前,夏冰生日那天。他深深地,小心翼翼地呼吸著,打開信息欄,輸入消息內(nèi)容:起床了嗎?昨晚傷心了嗎?今天都有什么課?那本《應(yīng)有的反思》看到哪里了?他目光纏綿地看著閃動的輸入符,很快刪除了,他好似難以忍受地嘆息一聲,重新輸入幾個字:我好想你,這一次,他沒有刪除,而是把消息存進了草稿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