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時。
今日八月十五，中秋。
慕容恒此時仍未歸，連個信使也不見。
遙遙地，藍雅看見慕容府外升起了些許橙黃的星點。
“這時候放什么孔明燈？”
她問。
元嬰湖外飄來一聲古琴調，彈破深夜蕭索，而后，又聞琴聲錚錚措措，如大河流水般徜徉四方。
藍雅只疑心再過不久元嬰湖就要漲潮滿溢。
曲到高潮，奏琴人清越的嗓音伴著曲調震蕩開來。
“老家主，中秋康泰！”
慕容遠收斂神思，隔空一指便定住了藍雅身形。
“你就在此處等著?！?p> 他噔噔幾步，飛身便躥上樹梢。枝頭樹葉微晃，將老慕容的身體輕松托起。
百十步開外，燒殘的薜荔閣屋頂端坐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巍然自在，朗如玉山。
月光落在那人灰白儒裳上，宛如蒙上了一層銀紗，眉眼五官都被遮去，只有輪廓卻更加清晰。
在他身后，無數孔明燈從坊市黑暗的街頭冉冉升起。不多時，慕容府便陷入一片燈火包圍之中。與幾個時辰前藍雅才在元嬰湖上用過那一招神技相比之下，場景有些類似，只是孫臨泉的手筆更大。
薜荔閣下沒人敢輕舉妄動。
城內安靜祥和，如不設防。
沒人知道他如何繞過了外圍的守備，將孔明燈放到了慕容府門口?？伤腥硕贾溃~川屋舍坊市連片，如此規(guī)模的孔明燈，哪怕被風吹落幾盞，都足以燃遍街道屋舍，將慕容府困于火海之中。
“賢侄好雅興？”
“‘良宵苦夜短，何不稟燭游’？慕容府的中秋燈會，臨泉甚是想念，今日過府湊個熱鬧。叨擾了?！?p> “正經燈會還需等到今晚戌時。賢侄既有興致，不如留下來多看幾輪。”
孫臨泉辭謝：“多謝老家主美意。可臨泉今晚約了佳人做伴，不好失信于人。何況貴府三公子還在舍下，不敢怠慢?！?p> 他話音剛落，身后便飛出兩條人影。
獠牙鬼面的死士挾持著一個魁梧健碩的青衣客。慕容遠認得，那人正是慕容恒身旁的侍從。
老慕容默了默，再開口時，慈祥和藹，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恒兒一向閑散無禮，放著他去吧！說不定明日他就自己回了，賢侄來都來了，不坐坐再走，是嫌我家招待不周？”
“老家主客氣。咱們兩家毗鄰而居，素日交往頗多，臨泉哪次來沒受過家主盛情款待？倒是三公子難得光臨鄙舍，臨泉自要盡心照顧，才對得起老家主厚愛?！?p> “也對，孩子大了，總要放他出去多串串門，認識些人。賢侄素日在外奔忙，今日怎么有雅興到寒舍觀燈？”
老慕容對底下人揮手，經驗老道些的青衣客立即會意，悄悄帶人退出府門，到各家各戶檐上去打孔明燈。
孫臨泉起身對慕容遠推了推手，略有些難為情。
“實不相瞞，臨泉今日特來謝過老家主。先前晚輩家中走失了一位學生，恰好被貴府大小姐撿到。臨泉今日特來領她回去。我那學生頑劣，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老家主多多見諒?！?p> 慕容遠聞言，語氣中便升起了怒意。
“賢侄，這謝意老夫可當不起。你學生遍天下，出了西滄越，遍地都是‘誅心算’的徒子徒孫，其中不乏招搖撞騙之輩，你莫要認錯了才好。”
“老先生說的極是，那不如請她出來，臨泉一認便知?！?p> “那毛丫頭已經走了。孫少主不知她去了何處？”
今日下午偷襲城門，佯裝突圍之事并未交代過藍雅。她若逃出慕容府，必會趕去西門。
難道他們錯過了？
孫臨泉怔了怔，俄而反應過來，慕容遠這是在哄騙他。
“走了？那不知貴府半夜興師動眾地，難道在修湖？今秋汛期將至，元嬰湖的水，怕是該換一換了，還沒恭喜老家主尋回水閘的鑰匙?！?p> 孫臨泉口中所指正是慕容遠手中“血魄”。
慕容遠臉色訕訕。
元嬰湖下的秘密多年來，連自家人都不甚清楚，孫臨泉卻滿不在乎地當成玩笑來說，簡直欺人太甚。
“老夫府中之事，與孫少主有何相干。”慕容遠也不再假客氣，開門見山道：“學生，老夫這里沒有。打手，老夫倒不缺。少主專程來一趟，不留下些禮物，恐怕不成敬意。”
老慕容一躍而起，仗著“血魄”在手，劍鋒呼嘯著劈向孫臨泉。
孫臨泉閃身避過，左臂上挨險險擦破一刀血口。
身后無數孔明燈受饒相撞，自焚墜落。燭火落到屋檐瓦上，幽幽地燃了一會兒，沒有引起大的災禍。
“不愧是老家主出手，好霸道的劍氣?！?p> 孫臨泉輕輕落到一旁，懷抱七弦琴，彈指慷慨羽聲。
琴韻如瀑布奔流般穿巖擊石，將四周孔明燈向外推了幾步遠。
這下子慕容遠便不敢再動了。
慕容府四周都是些門閥鄉(xiāng)紳家的庭院樓臺秋來木葉干燥，不少燈籠飄進了人家院里。這個時點去擾人，不妥：可若不去，天明亂起來的恐怕不止慕容府一家。
“血魄”縱然鋒利，可以占斷世間一切有形之物，卻被無形的力量束縛。有些人玩弄心術，遠比人玩弄刀劍厲害許多。
“孫臨泉！住手！”
慕容遠氣急敗壞，忙令全部屬下出動把燈籠打下來。
孫臨泉對此視而不見，依舊忘我地陶醉在琴聲里。
一陣陣清韻亂響之后，不止慕容府的周圍，更遠的街頭也全升起燈籠。燭火中，掩藏在銅川各處的影刀客，就像一群光頭上的虱子，被燈火光輝照的明明白白。
不少人家被窗外風光驚醒，爬到床前來看。
多年以前，銅川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如是男子在中秋為女子燃起的一盞孔明燈被女子家人收下，那么無論對方身份貴賤，恩怨如何，不久之后，女子家中都要承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將姑娘嫁給那人。
此習俗源于慕容老家主――慕容遠年輕時的求愛史，幾十年來感動過銅川無數男女老少。每年中秋這日，有些百姓會早起爬上屋頂，觀賞孔明燈，見證別人家的美好愛情。當然，也有些蓋不起瓦房的人家會在這一日早起打燈籠，防止自家屋頂被落下的燈籠燒壞。
因為孔明燈燃放的時間主要之中在一早一晚。是以，銅川中秋無眠，素來聞名滄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