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卅

　　我沒有追問佟彤她說的同事是誰，一來不想打草驚蛇，二來，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當(dāng)然是歡歡姐了。

　　這么多年不見我也有幾肚子話要和她說。

　　吃完夜宵之后，歡歡姐先陪著我，送已經(jīng)滿口胡話的佟彤，回她家祖?zhèn)鞯拇髣e墅。

　　這家伙剛才一直霸占著醒酒器，整瓶酒基本都是她喝的。

　　還好有歡歡姐陪著，不然她最醉成這樣，我還真不好意思送。

　　至于嘛，前面千杯不醉，喝了瓶干紅，反倒敢上景陽岡了？

　　想想，應(yīng)該是我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她，明天去幫陳喜找魂吧。

　　關(guān)于這點，我已有一個計較。

　　我們開著車來到小蠻腰下，這座600米高的電視塔，位于市新中軸線南端，引龍入江海之地。

　　據(jù)說，塔頂上有一顆重達(dá)百噸的定風(fēng)“龍珠”，也是用來吸引暴躁龍王爺乖乖南下的重要關(guān)竅。

　　這么大的手筆，自然不只是用來引龍南下。

　　山主人丁水主財，“引龍入江”，同時也是為了凝聚“山水雙龍相匯”的頂級格局。

　　我們面前的這條大江，正是貫穿全城的水中龍母。

　　此外，這座塔還有鎮(zhèn)水鎖江的寓意。

　　大江滔滔，奔流到海。水過而不歇，等于空見財氣流失，于是，自明代以來，便在這條江龍上的“龍眼”之島上，先后建起三塔，設(shè)下三關(guān)，構(gòu)建起“三塔三關(guān)鎖二江”的格局。

　　還有第三個作用：催文昌。

　　自古嶺南是蠻夷之地，富武有余而文秀不足，明清的封建統(tǒng)治者最怕什么？不是已經(jīng)被元人抽了脊梁骨的讀書人，而是不讀圣賢書不寫八股文的鄉(xiāng)紳土豪。

　　此地位于主城（市府）東南方向，也就是“九宮飛星”理論里所說的“四綠文昌星”之位，江水在塔前流淌而過，水為一白，正應(yīng)《玄空紫白訣》：四一同宮，準(zhǔn)發(fā)科名之顯。

　　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新社會，吃飽沒事支鍋造飯是不可能。

　　因而可以預(yù)見，隨著此塔代替它的老前輩們（舊三塔）企穩(wěn)了位置，匯聚九龍三江十二脈之氣，致仕登極的日子亦不久矣！

　　坐在江邊棧道的長椅上，望著對岸的繽紛塔景，抱著木吉他，就像很多年前坐在家鄉(xiāng)清澈的小河邊時一樣，纖瘦的雙腿盤著。

　　“好漂亮，這一年來了幾次本市，都是路過，還沒有這么近看過呢?！睔g歡姐雙手疊在橫立的豎板上，下巴輕輕擱著，呢喃一般地說。

　　“姐，要不你多呆幾天吧，弟弟這幾天和你到處逛去?！蔽页脵C邀請，帶著不想讓她拒絕的哀求。

　　她呆呆地看著前方，許久，才用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我心中一喜，自然認(rèn)定她是答應(yīng)了。

　　立刻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本地的美食美景，不給她任何反悔的機會。

　　她只是歪著腦袋，用一邊側(cè)臉貼著手背，靜靜看我，聽我喋喋不休。

　　說完旅游計劃，我接著又說起了這些年的經(jīng)歷。

　　從離開小鎮(zhèn)，外出讀中學(xué)，哭著和她道別開始，講了很多很多，甚至也想起了一些早就遺忘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講了多久，心中不由奢望，天色永遠(yuǎn)像現(xiàn)在這樣黑著。

　　直到我實在說不動了，靜默下來，歡歡姐輕輕彈起《茉莉花》。

　　卻不是她以前任何時候彈唱的曲調(diào)。

　　微涼、微啞，配合著她低低的哼唱，聽得綠化里的夜蟲都安靜下來。

　　歌詞中還夾雜著一段段日文，凄清哀婉得就像日式的詩歌俳句。

　　……

　　想你那日的稚顏/在花開的郊野呀

　　茉莉花呀茉莉花/清香四溢的茉莉花

　　……

　　你說我不哭/真的不哭

　　小手纏住我那可憐青絲

　　……

　　我蜷縮在長椅里，貪婪地嗅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又回到了小時候。

　　“小弟，不要哭鼻子啦，聽姐姐給你唱歌?！睔g歡姐稚嫩的童音輕輕響起，她揉著我的頭發(fā)，背后是夕陽，我抬起淚眼，看不清楚她的模樣。

　　我聽話地擦干淚水，想要把她看清，可是夕陽太亮了，彈著烏克麗麗的她，只在我的眼睛里留下瘦小的輪廓。

　　……

　　我輕輕揉你的頭發(fā)

　　看著月亮升起森林老去

　　……

　　你莫再哭泣/莫再追憶

　　我的心也定會痛裂不已

　　……

　　如果你真的忘不了

　　你就莫再哭泣/就莫再追憶

　　……

　　“小弟，姐姐要和你道歉。記得你還那么那么小的時候，一次和姐姐去屋后面的林子里面玩，我?guī)е闩郎?，沒牽好你，害得你磕破了額頭，留下那么那么恐怖的傷疤。

　　“我回去后就和奶奶她們說，是你自己頑皮磕著的，你還在旁邊哭著點頭呢。你現(xiàn)在肯定不記得了對嗎？姐姐想和你道歉，不只是這個原因。還有因為那一次，姐姐是故意的……

　　“慶叔和我說，小弟你經(jīng)?？薇亲樱潜慌K東西嚇的，我那時候哪里知道什么是臟東西呀。他還說，如果想要你以后平平安安的，就要哪一天去后山，把你、把你從小山上推下去！

　　“看著你當(dāng)時頭破血流的樣子，我真的很內(nèi)疚很內(nèi)疚。不過，見到你后來真的不再突然被嚇哭，慶叔也安慰我說，我不但不要自責(zé)，還應(yīng)該高興，我這個姐姐當(dāng)?shù)煤芊Q職呢。我才藏起了這個秘密。

　　“直到前幾年的時候，我還在麥?zhǔn)迨寮依锎蚬?，認(rèn)識了一位老先生，他告訴我說，你磕著的那里叫天正，留下疤痕會影響一生的運勢。

　　“所以，這幾年，我越來越擔(dān)心你了，可自從奶奶過世以后，你就沒有回家，也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怎么也找不到你。當(dāng)時我就想，是老天對我這個壞姐姐的責(zé)罰嗎，還是你已經(jīng)記起了真相，不認(rèn)我這個姐姐了？

　　“直到今晚，姐姐終于找到你了，這才知道，你沒怪姐姐呢！姐姐很開心，相信你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也不會怪姐姐的，對嗎？可是，你更也不要怪慶叔，好嗎？

　　“小弟，記得姐姐唱的歌兒，說的話哦！雖然我們才重新遇見，可是對不起，姐姐要走了，不能和你一起登上小蠻腰了。這么多年，姐姐最放心不下你了，不過見到你健康平安，見到有人替我照顧你，姐姐就放心啦。

　　“答應(yīng)姐姐，不要去找，更不要去問，只要好好對待自己，好好珍惜眼前的人，好嗎？”

　　小小的歡歡姐放下小小的烏克麗麗，伸手掀起小小的我、那遮住了小小額頭的長劉海，在那道縫了三針的“卅”字形傷疤上，留下冰涼的、濕潤的印痕。

　　夕陽落到了山后，我終于看見了她稚嫩的臉龐，那么蒼白、那么透明。

　　直到月亮升起，森林老去。